正文 54.讀笳詠畫記(1 / 1)

西安畫家笳詠的畫別具一格,與眾絕無雷同。他的畫,宜讀,不宜看。

笳詠的畫是畫,又不是畫。他的畫,像他的書法,更像他的寺,或者說它就是詩,但不是律詩,也不是絕句。它不像律詩那:羊森嚴,不像絕句那樣精致,當然也不會是自由體詩,而有點像我國的古風和騷體,那樣天然古樸,那樣擲地有聲,那樣無拘無電,那樣浪漫蒂克,真是“淩雲健筆意縱橫”。

然而笳詠借墨如金,用筆非常簡練,簡練到不能再簡練的程度。他以簡練、放縱的筆墨勾抹有我之境。他不拘繩墨,求其神似,畫我心象,詠我心聲,意到為止。他把審美的形體對象,抽象化為形神兼備的符號,運用符號創造意境,點點滴滴都有情,看似容易卻艱辛,不由人同聲叫絕。他喜歡畫鳥兒。他筆下的鳥兒、雀兒,全是“符號”,一個個戴著“三K”黨式的失頂帽,嘴巴上叼著一根長長的吸管,或者是陝西老漢伸著嘴巴叼著的老長老長的旱煙鍋子,一筆傳神,精氣神兒全在這旱煙鍋鍋的頭頭上了。他畫的燕子、丹頂鶴的嘴巴,還有鷺鷥的頂毛,也都很長,長得富有旺盛的生命力。他畫的鬆鼠活潑機警;他畫的貓咪憨態十足;他畫的牛堪稱一絕。那牛,漫不經心地幾筆擺弄,立時神情畢現,沉穩含蓄,極富力度,使人敬而愛之。尤其是他的奔牛,寥寥幾筆,活靈活現,像是一堆雜亂無章的行草筆畫在飛舞,然而實實在在是一群牛滿世界地奔跑,整個畫麵活起來。他一平,再一平,一豎,再一豎,一朵朵喇叭花爭豔鬥麗。我非常欣賞他那有生命的、飛動著的、瀟灑的行筆,也非常欣賞他的僅隻一按一提的暈染功夫。人所共知,“畫龍點睛”、“盡在阿睹中”,可是,他畫的美女,不論是元宵時節用自行車載著春、招來飛燕的姑娘,還是置身橋上月下裝飾著別人的夢的少女,或者是炎炎烈日躲在苞穀地裏涼快片刻的半裸的少婦,一概不長眼睛。然而,此情此景,觀者有意,她們全身長滿了眼睛。他的夏夜月,不論在柳梢還是在貓後,都是詩。那貓,卻長出眼睛。貓的雙眼,像貓的剪影的兩個三角窟窿。射出背後冷黃夜月的自然光——寒光與靈光,那樣靜謐又神秘,那樣機警又機敏。

笳詠慣於攝取生活中的小題材,這些小小的生活素材,天天碰人鼻子,人人習而不察,畫家發現了它,賦予它以生命。其實,客觀美就是美感的對象化,畫家發現的正是他自己。他的創作過程,就是實現畫家天人感應的理想,同時實現畫家自我的過程。他把審美感受,賦予雖然有些幹巴巴卻生氣勃勃的枯枝和貌似雜亂無章實則渾然天成的構圖,美感超越對象本身,暗香浮動,興意盎然。

笳詠說:“畫家要用腦子看事物,耀眼的光彩隻閃一刹那……腦子比手重要,觀察比寫生重要。”又有打油詩為證:“古瓶何來鬆枝瘦,貓兒酣睡消長晝;無端鬆鼠下華山,乖理求趣勿須究。”從中,可見其美學追求。

笳詠的畫,很大程度上得力於境界創意。他很會造境,顯然,這得益於詩的靈感。意態由來畫不成,笳詠偏在意態上死下功夫。

笳詠的畫,健筆縱橫,猶如筆墨遊戲,可是成竹在胸,野而不亂;從心所欲,無拘無束,自然天成,同時再造自然;勁健奔放,我行我素,帝力於我何哉!

笳詠是在更高的層次上營造“寫意”的抽象,基於前人又不囿於前人,重視西畫的借鑒又特別珍重國畫的畫外之功,正因為這樣,所以,笳詠畫的個性特色的縱深,也隻能在他的畫外去找。此人在十多歲的娃娃時期,就在書法上打下堅實的基礎,頗得“石門”、“漢簡”剛健古樸之骨性。他在二十歲前,即能背誦詩、詞、古文五百篇,頗得藝術之簡約與韻致。二十三歲以後,他大量攻讀哲學、美學理論,建立了自覺的審美意識。他三四十歲開始從事年畫、連環畫和版畫創作,又得年畫之簡樸和鐵筆之勁健。如今畫家老矣,年近古稀,有骨頭有筋。個人數十年驚心攝魄的遭逢與酸甜苦辣的體驗,如清寒孤傲、狷介通脫之類……正是這一切的一切。造就了隻能懷屬於笳詠自己的藝術風格。

可是,寸有所長,尺有所短。簡練有餘而豐腴不足恐怕在所難免。我對笳詠作畫也有遺憾。雖小卻好,雖好卻小:雖少卻好,雖好卻少,境界還須再大。產品應該再多。

1994年1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