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兒童跪在地上,陳述的是全人類的罪惡。
根據公安部報告,2004年,共破獲拐賣兒童案1975起,解救拐賣兒童3488人。這僅僅是破案的數據,是冰山的一角,在海水之下還有更多不為人所知的內容。天下沒有什麼事情,比一個媽媽失去自己的孩子更加殘酷。人販子拐賣一個孩子,就等於毀滅了三、四個家庭,多少失去孩子的父母從此精神失常,多少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從此一病不起?
我國對於拐賣婦女兒童罪處以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刑偵一號大案主犯白寶山因為盜竊幾件衣服就被判了4年徒刑;馬清秀犯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判處有期徒刑3年緩刑5年,馬清秀涉案金額達931萬元(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最高量刑是5年)。
我們不禁要提出疑問,現行法律的天平是否傾斜了呢?
天平的兩端,有時是否過輕有時是否過重呢?
不僅如此,我們還要對每一雙光著的腳提出疑問,為什麼沒有鞋子。隻需要從衣衫襤褸的洞裏深入細察一下,就會發現一個苦難的世界。
我們應該正視這些,因為這正是我們自己製造出來的。
第二十九章乞丐
那個人販子,那個新疆女人就是阿衣古麗。
庫爾班鋃鐺入獄之後,阿衣古麗就帶著巴郎四處流浪,她想過工作,可是沒有找到工作,她想去監獄看看庫爾班,但是又打消了這種冒險,因為她也參與了販毒和盜竊銀行。在顛沛流離的日子裏,她懷念家鄉的葡萄架和棉花地,想念從前的平淡生活。最終她覺的自己走投無路了,這個心如蛇蠍的女人把自己的兒子賣給了山西的一戶農民。
當時,阿衣古麗拿著錢,走到村口的老槐樹下的時候,放了個屁,她咯咯的笑了,笑著笑著又哭了。
她返回那戶人家,老實巴交的買主——那個家徒四壁的農民——問她怎麼又回來了。她說:“舍不得孩子,我再和孩子說幾句話。”她把巴郎摟在懷裏,在他耳邊悄悄說:“十天之後,你從他家偷偷跑出來,我在村口的那大槐樹下等你,我再把你接走,記住了嗎?”
巴郎若有所悟的點點頭。
這種使人人財兩空的把戲她隻玩過三次。第二次,她把巴郎賣到了貴州,幾天後她帶著巴郎逃跑的時候,一整個村子的人都打著火把在後麵追她。第三次,她把巴郎賣給了廣州的一個維族老漢,老漢叫阿帕爾,乞討為生。
這裏要簡單說明一下,在廣州、深圳等發達城市,都有一大批職業乞丐,以深圳上海賓館公共汽車站附近的乞丐為例,幾位來自河南的叫花子隻要看到交通燈變成紅燈,就會喊一聲:“燈紅啦,快上!狠要,燈一綠就沒有啦!”他們向等候紅燈的車輛不停作揖討錢,他們每個人一天的收入大概在70元左右,一月2000元,這個數字對農民來說是很誘人的,所以不斷的有人加入到這個群體,有的一家幾口人共同出來乞討,甚至有一整個村子的村民結隊乞討。
新疆老漢阿帕爾就是一個職業乞丐。
最初他拄著一根木棍,端著破茶缸,走街串巷,收入甚微。後來他從家鄉帶來一個殘疾兒童,一個嘴歪眼斜流口水的女嬰,每天就是坐在幼兒園門口,幼兒園門口確實是最佳乞討的所在,接送孩子的家長很容易將對自己孩子的愛轉化成對這“爺孫”倆的同情。
1999年,也就是菊花硬幣發行的那一年,阿帕爾每個月都要去銀行兌換兩箱子硬幣,一箱子一元的,嶄新鋥亮,每一枚硬幣上都有一朵菊花;一箱子五毛的,黃燦燦的,散發著金子似的光芒。
2000年4月,他的搖錢樹——病嬰死掉了。9月下旬,阿衣古麗將巴郎以4000元價格賣給了他,他對巴郎感到失望,因為巴郎太健康了,年齡也有點大,他向阿衣古麗表示願意出高價買一個四歲以下的孩子。10月6日,阿衣古麗將一個哭哭啼啼的孩子帶來了。
在阿帕爾的住所,廣州市天河區棠下的一個出租屋裏,他和阿衣古麗有過這樣一段對話:
阿帕爾搖著頭說,“這孩子我不能收。”
阿衣古麗問,“為什麼?”
阿帕爾說,“他穿的太幹淨了,你看看,這衣服,這鞋子,這胳膊和手都太嫩了,你從哪偷來的?孩子父母還不找瘋了,他們會找上來的,會打死我。”
阿衣古麗兩手做一個掰東西的手勢,“你可以弄殘他。”
阿帕爾說,“喪天良的事,不能幹。”
阿衣古麗說,“你心眼不壞。”
阿帕爾說,“除非你賤賣。”
阿衣古麗說,“你說個價。”
阿帕爾說,“4000,看在老鄉的麵子上。”
阿衣古麗說,“成交,給錢。”
阿帕爾說,“給啥錢啊,咱倆扯平,你把巴郎領走,這孩子留下。你的小巴郎,他不跟我上街討飯,嫌丟人,還拿把小刀子,捅我,一天到晚在外麵玩,餓了就回來吃飯,你還是領走吧。”
阿衣古麗罵道,“阿囊死給(髒話),過幾天我把巴郎帶走。”
當天晚上,下起小雨,阿帕爾坐在小圓桌前喝酒,他教孩子喊爺爺,孩子不喊,他就用拐棍敲著地麵說,“以後我就是你爺爺。”
巴郎哼著歌曲回來了,抓起桌上的煮羊蹄就啃,他看到床腿上拴著一個小男孩,問道,“這是誰?”
阿帕爾說,“買的,明天就帶他上街。”
巴郎說,“那我先給他化化妝。”
巴郎把手上的油抹到小男孩的衣服上,又把煙灰倒在小男孩頭上,小男孩哇的一聲哭了。
“這樣才象個小叫花子,不許哭。”巴郎拿出一把蝴蝶小刀威脅著。
小男孩驚恐的向後退。
“你叫什麼?”巴郎用小刀捅了桶小男孩的肚子。
“旺旺,”小男孩回答,他嚇的幾乎要哭出來,卻又不敢。
“旺旺。”巴郎重複著這個名字,哈哈笑起來,“你是一隻小狗,以後我就喊你小狗。”
“小狗,你從哪來?”
“小男孩搖了搖頭。”
巴郎拍拍額頭,換了一種提問的方法,“你家在哪?”
小男孩想了想,“武漢青年路光華小區四號樓。”他說的很熟練,看來平時媽媽沒少教他。
阿帕爾糾正道,“你家在新疆,喀什巴楚縣,再敢說武漢——”
老乞丐舉起拐棍做個要打的姿勢,“就抽的你亂蹦亂跳。”
“你媽不要你了。”巴郎說。
小男孩用手背揉著眼睛,嗚嗚的哭起來。
“那又有什麼。”巴郎聳聳肩膀說,“我阿達進了號子,阿媽把我賣了三次,三次。”他向旺旺伸出三根手指,然後他把一個羊蹄塞到旺旺手裏。
“啃。”巴郎命令道。
每天,阿帕爾都帶著旺旺上街乞討,旺旺已經徹底的淪為一個髒兮兮的小乞丐,阿帕爾還用白膠、紅墨水、棉棒在旺旺腿上製作了幾個傷口,這些假的爛瘡做的非常逼真,如果放上蛆,抹上一點臭腐乳吸引蒼蠅,對乞討更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因為經常哭,旺旺的眼睛深深隱在一層陰影裏,已經失去光彩。最初跪在街頭,神色倉皇,對每個人都有著無法克製的恐懼,然後這個四歲的小孩習慣了,麻木了。巴郎有時也跟著阿帕爾乞討,但是更多的時候他喜歡在街上四處遊逛。孩子是很容易混熟的,正如兩顆星星的光芒是一樣的。巴郎有時欺負旺旺,有時親切的稱呼他“小狗弟弟”。
有一天,淅瀝瀝的下起小雨,這樣的天氣沒法出去討錢,阿帕爾就躺在床上睡覺,老年人總是睡的很沉,旺旺從床底下拉出一個小盒子,裏麵有一些卡片,兩塊磁鐵,幾個掉了骨碌的小車,他拿出一個很漂亮的塑料小人,對巴郎說,“給你。”
“垃圾箱裏揀的。”巴郎不屑一顧。
“給你玩。”
“這有什麼好玩的,”巴郎說,“有很多好玩的事,你不知道,我帶你去冰窯,天熱,那裏也有冰,再去遊泳館,我們可以溜進去,從台子上跳到水裏,我帶你去三元裏,看那個骨頭女人,她還沒死,還要去火車站看人打架。”
“我想媽媽了。”旺旺說,他抬起一雙大眼睛,忍著滿眶的眼淚,他並沒有哭出聲音,隻是任由淚水湧出來,唉,這個小小的孩子已經學會了堅強和忍耐。
巴郎說,“哦。”
過了一會,巴郎打個響指,似乎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他說,“這還不簡單嗎,我帶你回家。”
兩個孩子手拉手走在雨中,雨把他們的頭發淋濕,他們不說話,就那樣一直走,一直走,走出那個藏汙納垢的城中村,走過那些破敗的堆滿垃圾的小巷,走到大街上。旺旺緊緊抓著巴郎的手,我們無法得知這個四歲的孩子一路上在想些什麼,在他長大以後,能否記起是誰帶他走出這場惡夢,能否記得此刻他緊緊抓著的這支手?在一個菜市場附近,巴郎從身上摸出一張皺巴巴的錢,他對賣羊肉夾餅的攤主說,“來兩個夾餅,我要請客。”他對旺旺說,“吃吧,塞到肚子裏。”吃完之後,他們繼續向前走,巴郎把旺旺領到天河區棠下街派出所的門口,巴郎問旺旺,“你還記得你家在哪吧。”旺旺點點頭。巴郎說,“進去吧,讓條子幫你擦屁股,他們會送你回家的。”
巴郎推了他一下,說,“去吧,小狗弟弟。”
說完,巴郎就迅速的跑開了,他藏在街角,偷偷的看到旺旺站在派出所門口放聲大哭,一個女民警走出來,蹲下身詢問著什麼,然後拉著旺旺的小手走進了派出所。
巴郎放心的離開了,他用口哨吹著一首新疆維族歌曲,那是木卡姆裏“潘吉尕木”裏很出名的唱段:
“你有了花苑要栽果樹,
你有了兒子把書念,
要教育孩子愛勞動,
做一個剛強的好男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