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睡夢中驚醒的鄰居立刻報警,並且迅速組織救援,一部分人試圖打開那戶人家的防盜門但是無功而返,因為客廳已經被凶猛的火勢封鎖。
樓下圍觀的群眾束手無策,有人提議從陽台上係根繩子把母子二人救下來,繩子立刻找來了,但是怎麼送上去呢?
陽台上的女人頭發被烤著了,她脫下衣服蒙住頭,孩子的哭喊聲也變的聲嘶力竭,形勢萬分危急,救火車遲遲未來,再等片刻,估計那女人就會忍不住從樓上跳下來。
這時一個人默默的挺身而出,他拿起繩子咬在嘴裏,沿著牆壁上的下水管向上攀爬,那敏捷的身手令圍觀的群眾目瞪口呆,他爬到六樓的位置,調整姿勢,踩住固定下水管的螺拴,象壁虎似的輕輕一跳,就到了陽台上。
他迅速的係好繩索,在樓下群眾手電筒的照射下,他一手抱著孩子,另一隻手抓著繩子緩緩的下降,下降到三樓的時候,他停頓了幾秒鍾,那幾秒鍾對下麵觀望的人來說,就好象是幾個世紀,人們屏住了呼吸,清晰的看到他的手被繩子磨破流出了血,他皺了皺眉,接著,咬牙忍住痛,一口氣滑了下來。
觀眾齊聲喝彩,一個鄰居接過孩子,有些老年人流下了眼淚,這時救火車來了,現場一片混亂。冒著生命危險救人的青年始終沒有說一句話,人們甚至沒有發現他是什麼時候悄悄離開的。
事後,那個女人和丈夫多方尋找救命恩人,他們在電台報紙刊登消息,詢問目擊群眾,有群眾反映那個年輕人留著長頭發,胳膊上刺著文身,有可能是個在附近租住房子的打工仔。夫婦二人去了當地的派出所查找暫住人口,一個富有經驗的老警察聽了他們的描述後說:
“能夠徒手攀爬6樓的人隻有兩種,一種是訓練有素的特警軍人……”
夫婦問道,“另一種呢?”
老警察猶豫了一下,回答,“那人很可能是個賊。”
這個賊就是小油錘。
作惡的人也有善的一麵。貪汙73萬元的教育局長馬覺明長年資助幾個貧困大學生,人販子趙桂芹救過落水兒童,殺人犯包金龍為村裏修橋,強奸犯甄洪給鄉裏種樹。
小油錘走進一片居民區,看到一戶人家發生了火災,最初他是想看看熱鬧的,甚至有點幸災樂禍的心態。後來他聽清楚了陽台上的孩子喊的是什麼,那孩子一聲聲大喊著,爸爸,爸爸……他突然想起離開家的時候,孩子才十個月大,他在外潛逃流竄了三年,自己的兒子應該3歲多了吧,也會喊爸爸了。他一陣陣心酸,準備離開,那喊聲一下下敲打著他的心,他轉身拿起繩子的那一刻,他不再是一個小偷,不再是一個通緝犯——他是一個父親。
救人之後,小油錘去了哪裏呢?
他上了火車。
他在火車上可以看到自己的家,冀北平原上的一個小院子,門前有個池塘,栽著幾棵楊樹。
他對家的回憶,就是從那個池塘開始。
小時候他就常常坐在池塘邊的樹下看著火車駛過去。他跟著母親偷煤,用長竹竿綁上一種自製的撓爪,這種簡易的工具是當地人的發明。後來,他用這種撓爪勾旅客的行李,即使火車行駛的再塊,隻要車窗開著,他一伸手,旅客放在桌上的包就會不翼而飛。他在工地上當過小工,開過拖拉機,還學習過一段時間的家電維修,這些很快都被他放棄了,正如他所說“我的胳膊也想幹活,我的腦袋卻不答應”,他盜竊,不是因為貧窮,而是無法改變貧窮的生活。
後來,他和一個叫紅的女人定婚了。
他和她坐在草垛上。
她說,“鄰居家小秀結婚時,男方陪送的三金一木。”
“啥三金一木?”
“金戒指,金項鏈,金耳環,還有木蘭小摩托車。”
“我也送你三金一木,金戒指,不,”小油錘說,“我送你鑽戒,一顆大鑽石。”
“什麼時候送我,在哪呢?”
“看那裏。”他指指天上,一顆亮閃閃的星星。
她笑了,“那摩托車呢?”
“你閉上眼睛,我給你變出來,我會魔術。”
她閉上眼睛。
他吻住了她。
結婚後,小油錘和妻子一連吃了三個月的鹹菜,那鹹菜叫洋薑,是一種地下的果實,在夏天會開出黃色的花。兒子出生以後,生活更加糟糕了。他開始偷自行車,轉手賣掉,他的開鎖技術並不高明,有時他會舉著一輛自行車走在大街上。有一次,他在盜竊的時候被人逮住了,那人要把他送到派出所,他用螺絲刀狠狠的捅了那人一下,逃回了家。
那天晚上,下著大雪,他家的爐子上正咕嚕咕嚕燉著一隻雞,老婆和兒子坐在床上看電視。
他剛進家門,警察尾隨而至。他拒捕,但是被捕了。他被關進監獄,很快又越獄了。他開始在全國各地做案,盜竊,搶劫,販毒,他在火車上認識了庫爾班,又介紹庫爾班認識了自己的販毒上線。在他家附近埋伏守侯的警察走了一批又來了一批,河南的走了,吉林的又來了。車站,碼頭,廣場,甚至他家門口的電線竿上都貼上了通緝令。
小油錘有好幾次都差點被抓住,例如1999年的那個夏天,他藏身在打麥場上的第二十一個麥垛裏。追捕他的警察,隻搜索了二十個麥垛就放棄了。小油錘聽著腳步聲漸漸走遠,他的腦海裏閃現出一個可怕的念頭:自首!
被通緝的這些年裏,小油錘最初是在恐懼中過日子,最後是在思念中過日子。他覺的自己早晚都會被抓住,他甚至盼望著那一天快點到來。
每隔一段時間,他都會坐在火車上看一眼自己的家。他隻能用這種方式接近,雖然這一刹那的接近轉瞬即逝。
現在他正出神的凝視著窗外,再過半小時,他就可以看到自己家的小院子了。他想起離家的那個夜晚,雪花飄著,爐火正旺,燉著一隻雞,老婆把兒子逗的咯咯笑。這個畫麵他久久不能忘懷,他在潛逃流竄的日子裏深深呼吸就能聞到燉雞的香味,那隻雞燉了很多年,家應該還是老樣子,一切都沒有改變吧。
小油錘的對麵坐著一個穿軍裝的老人,老人觀察他很久了。
“你的手怎麼回事?”老人問道。
“沒事,”小油錘的手纏著繃帶,他把手舉起來說,“被玻璃劃了一下。”
“看來這個大年夜要在火車上過嘍,我去看兒子,你呢,家裏都有什麼人?”
“有老婆啊,”小油錘回答,“還有個兒子,4歲了。”
也許是為了打發旅途的寂寞,老人開始喋喋不休的說起自己家鄉過年的風俗,還有子女的一些瑣碎的小事,我們常常遇到這類可敬而又生厭的老人。小油錘最初還願意做一個聽眾,後來不耐煩了。老人絲毫沒有閉嘴的意思,又閑扯起自己早年當兵時的故事,最後他問小油錘,“你是做什麼工作的呢?”
“我說我是一個通緝犯,你相信嗎,”小油錘用那種開玩笑的語氣說,“殺人放火,無惡不做。”
老人吃了一驚,態度隨即變了,他打量著麵前的這個長發青年說,“我看你也不是什麼好人,殺人犯,不象,說真的,我可以一拳把你打倒,我不怕你,我還不老,隻有73歲,抓住你的領子象抓一隻小雞一樣,把你扔到警察那裏。可是我不會這麼做,因為,我看不起你,真的,你大概是幹過什麼壞事吧,你應該自己去自首。當然,自首之前,可以先回家看看,畢竟快過年了嘛。看看老婆孩子。每天早晨你老婆在村裏是第一個醒來,晚上是最後一個睡覺,一整天都在田裏,背不動一袋玉米但是還要背。你的兒子到處遊蕩,沒人管沒人問。”
小油錘不說話了,這大概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思考。
老人繼續絮絮叨叨的說,“一個女人拉扯一個孩子不容易。你兒子吃的比貓好一些,比狗差一些,這是因為物價的原因,排骨比魚要貴。你呢,我看不起你,說真的,你是一個膽小鬼。你走過一個幼兒園的時候,聽到很多孩子在笑,在做遊戲,那時,你的兒子在做什麼呢,他在哭。小孩都是小鳥,但是你兒子從來不唱歌。別的孩子有玩具,毛毛熊或者卡通畫,你兒子呢,隻能用尿活泥巴,或者堆沙子,把樹葉放在臭水溝裏看著它們漂去。現在,別人家在吃餃子,豬肉芹菜餡的,或者羊肉胡蘿卜餡的,但是你老婆呢,我和你打賭,她吃的是白菜餡的,也許會把火腿腸剁碎放進去,就是那種一塊錢一根的火腿腸。你的兒子呢,在旁邊吮吸著手指,讒的要命,你說你是通緝犯,不會是和我開玩笑吧?”
小油錘把頭扭向窗外,他看到了他的家,小院依然安詳,一個孩子在門前的楊樹下玩耍,淚水立刻湧出來模糊了視線——他認出那正是他的兒子。
他迅速擦掉眼淚,站起來整理行李。
“怎麼,到前麵你該下車了吧?”老人問道。
“不,我現在就下去,一分鍾也等不及了。”小油錘說完,爬上桌子,蹲在車窗口,因為前麵有個小站,所以火車行駛的並不快。他先觀察了一下地形,然後縱身一跳,他想跳到鐵軌旁邊的一個水塘邊上,那水塘邊有枯萎的蘆葦與荷葉,但是他跳的時候,衣服被窗口上的掛鉤鉤了一下,他落在鋪設鐵軌的石子上,摔斷了腿,在翻滾的過程中又斷了幾根肋骨,然後滾到了水塘裏。
他向前爬著,用盡所有力氣,最後死在了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