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幕,仿佛夢魘。江彬腳下的大地都隨著那一聲聲撞擊而搖晃起來,搖得他五髒六脾都絞成混混沄沄的痛。他料想過重逢對麵不識的淒涼,卻未料到會是這般亂箭攢心的哀哀欲絕。
體內屬於望微的魂魄,不知為何忽地吠叫起來,它不斷擠兌著江彬那孱弱的一魂一魄,企圖奪回對**的掌控。江彬唯有強忍著體內橫衝直撞的折磨,不教望微占了上風,一步一挪地挨近那個慘不忍睹的遊魂。
一步甚似一年,將記憶倒回到最初的荒蕪。江彬踉蹌地徘徊在正德皇帝身旁,他卻熟視無睹,隻一次次固執地撞著那道無形的門。在那隻剩了一片皚皚的記憶裏,唯一個形單影隻地在墓裏等他的模糊的影。他忘了他的臉麵,忘了他的身形,忘了他們的曾經,他隻知道,長明燈要滅了,若再不去,他或便跟旁人走了。久而久之,也便忘了他的臉麵,他的身形,忘了他們的曾經,成了與他如出一轍的遊魂,漫無目的地飄蕩在人世間,這才是徹底死了。
隱隱,似有什麼拉扯他的褲腳,他耳不能聽眼不能見,煩躁地揮動胳膊,卻忘了胳膊上還垂著石工錐,這一甩,便將腳胖那不知何物給狠狠撞了出去。
江彬措不及防地被石工錐撞在肋骨上,瞬間便飛出去,肝膽俱裂的疼痛令他一口血噴在正德皇帝駭人的臉麵上,這才撞到樹幹上,跌落下來。這一擊,令江彬頃刻間便失去了知覺,所幸體內的望微並未趁機占據肉身。江彬掙紮著想站起來,卻又跌了回去,嘔了一地的血。耳畔驀然響起了響尾蛇擺尾時的嘎啦嘎啦的刺耳聲,江彬睜開被血糊了的眼,借著暗紅的月色才看清,那是正德皇帝眼上穿著的銅錢互相碰撞的動靜,緊接著便是弦斷之聲,在寂靜的夜裏,墨鬥線崩裂成一截又一截,扭動著落到地上,一沾了土,便化成灰。
江彬怔怔看著那一雙傷痕累累的眼緩緩睜開一條縫,才知或許是方才自己噴的那一口血的緣故。
那雙朝思暮想的眼,睜開了,似撥雲見日,似虹銷雨霽,江彬幾乎忘了那肝膽俱裂的疼痛,隻怔怔望著那雙眼中的光華。
然而它稍縱即逝。
正德皇帝望著月色下貼滿符紙的詭異的欞星門,癡癡傻傻,再無動作。他的身子仿若在水中浮沉,探出水麵時窺到了影影綽綽的前塵,沉入水中時,又隻餘下惝恍迷離的死寂。比起那些個擾他清淨的雜亂無章的過往,已經受夠了折磨的正德皇帝,倒更喜這一律千篇的黑暗。能洞悉世事的這雙眼,也便是多餘的,他寧可視而不見。
江彬見正德皇帝隻那樣木木站著,便更為心慌起來,看來這邪術並不是那麼容易破的,可如今,他連爬向正德皇帝的力氣都蕩然無存了。
眼前一陣暈眩,江彬耷拉下腦袋喘息著又吐出一口血沫,他知道,這具肉身怕是要撐不住了。
就在此時,他又聽到了吳傑的聲音,似一陣風,刮過他耳畔,帶來些許涼意。
“你已破了文曲的術,他不久後便當來此……你究竟作何打算?”
文曲……
江彬心中又是寸心如割,方才,在見到正德皇帝的一瞬,他便已知道,究竟是誰下此毒手,可他不敢往下想。不知是不是有心,江梓卿親自動手,向來是避開江彬的,他眼不見,便總存著些僥幸,分明連記憶都是他偽造的,卻仍不可抑製地想要為他的“叔父”開脫。
可吳傑的這番話,狠狠戳破了那一葉障目的自欺欺人,將康陵裏的那番話潑在他臉上,滿是令他作嘔的不知來由的癡狂。肆無忌憚地滋生於心寒的恨意,翻江倒海地溺死了僅有的一絲眷戀,他恨不能斬斷過往,恨不能逆轉乾坤,恨不能親手報了這辱沒親情的深仇大恨。
合上眼,於心中默念:“能救回他,我死不足惜。”
夾帶的私心裏,滿是仇恨的種,抽枝散葉,開花結果,咬上一口,銜在唇間,等他毫無防備地接過,吞下這淬了毒的死不瞑目。
耳畔一聲輕笑,帶著絲絲涼意,仿佛一隻手撫過額頭,江彬就這麼渾渾噩噩地陷入了黑暗之中。
再醒來時,竟是坐在再熟悉不過的院落裏。
華星秋月,夜涼如水。那一棵垂垂老矣的參天老槐,竟又開出一簇簇皎潔如月的花來,風一吹,便墜如蝶舞,落在他肩上、綴在他發間,絲絲縷縷的甜香,沁入心脾。
江彬迷茫地低頭,那直指赫赫戰功的傷疤都已不見了蹤影,指間的老繭也不翼而飛。他長身而立,卻仍是稚氣未脫的少年模樣。
若一切可以如這般逆轉,他寧可不要來生。
“這是我設的幻境,文曲踏入康陵之際,便入了我設的局。一日之內,你需按著我說的,誘他道出棋盤與鎖魂犀所在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