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曲在武曲身後呆立了半晌,一抹紅悄悄自耳根爬上了臉頰。分明比這更令人麵紅耳赤的事都做絕了,可如今,卻怕起最尋常的甜蜜來。
外頭武曲歡天喜地地把對聯貼了,搓著手衝裏頭喊:“梓潼!梓潼!”
文曲披衣出來,隱隱覺著什麼,扭頭看向院裏那棵老槐,那老槐顫顫巍巍地抖動著光禿禿的枝椏,文曲走上前,掌心覆著樹幹注入了僅有的一絲仙力,隨後才走向大門。
可方至門外,便聽了爆竹聲中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那二位宦官有些麵熟,領頭的到了跟前一勒韁繩,深深看了二人一眼,拉長了音對武曲道:“聽賞。”
二人齊齊跪了,聽宦官傳達口禦後,武曲接了賞,這才站起來,目送二位宦官快馬加鞭地離開。
角子、屠蘇酒、雲錦……還有那接連不斷的爆竹聲,狠狠擲在二人心上。僅有的片刻歡愉也被那馬蹄聲帶進了冰冷的夜裏,仿佛那本是他們偷來的。之前,文曲不敢問的,武曲不願提的,都成了一陣冷風,呼號在二人之間,將咫尺之遙拉長成了天各一方。
那一晚,武曲緊緊擁著文曲,反反複複念著:“待回了天庭,我總有法子跳脫六道輪回,與你長相廝守……哪怕隻剩了一縷魂魄,也總要回來這裏等你……”
文曲應了聲“好”,背對著武曲佯裝睡去,可心卻在火上烤著,燙得連胸膛都包裹不住,一同熔成了孤燈裏燒著的油,燃盡於破曉之際。
自那日後,文曲再未見過武曲,隻能遙遙望一眼那棵參天老槐,望它守著武曲,保他平安。
開春之際,仁宗賜婚,被收為義女的宮女魏氏紅著眼跪在武曲跟前,她已有身孕,懷的是龍子,回宮中便唯有一個“死”字。仁宗深知,高牆困不住武曲,妻兒卻可令他插翅難飛。
文曲眼見著武曲娶妻生子,卻無能為力,他唯有等。
嘉祐元年,汴梁遭水災,武曲舉家遷至相國寺居於佛殿,舉國嘩然,仁宗不得不將武曲貶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離京出任陳州知州。文曲知武曲心思,趕往陳州相會。
天從未如此熱過,暑氣從地底下鑽出來,烤得馬掌發燙。
武曲的妻子魏氏識趣地帶著吵鬧的幼子退下,留一室寂靜。武曲又戴了麵具,卻不是青銅鬼麵,而隻是隨意找來的厚實的麻,裁成一塊遮在臉上,像一整塊人皮。可即便如此,也難掩摻著股中藥味的酸敗的惡臭。
坐在床邊的文曲險些嘔吐起來,卻仍是顫抖著,要去揭那麵具。
武曲一把拽住他的手,啞著嗓子道:“我時日無多。”
這一句,仿若晴空霹靂,打得文曲肝腸寸斷。分明是長生不老的仙,此刻卻懼怕起生離死別來。
“你莫多想,這不值什麼,待回了天庭便能團聚,我不過先走一步。”
文曲回握著武曲酷暑裏依舊冰冷的手,心也跟著涼了,仿佛天寒地凍裏,看著武曲獨自一人,踉蹌著漸行漸遠。
武曲又斷斷續續說了好些個寬慰的話,文曲卻隻怔怔望著,並未聽進隻字片語。他的眼前,梅花勝雪,暗香浮動,汴梁的雨水,卻淹沒了來時的路,將那一隻折成飛鵝模樣的“鬧嚷嚷”,浸濕成了散開的金色的線,絲絲縷縷地纏在身上,再是飛升不得……
漸漸的,沒了動靜,文曲這才發現武曲說著說著,已是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