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怔住了,包括之前看輕江彬的都指揮同知李時春以及當了回江彬對手的都指揮使王繼。滿地都是火銃裏裝著的代替鉛彈鐵彈的對人並無多大傷害的泥丸,這一場對陣以一邊倒的姿態迅速收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
正德皇帝望著江彬的眼神滿是讚許,雖是他囑咐的戰術,卻也是江彬將其發揮得淋漓盡致。對於這樣的結果,江彬沒表現出勝者的得意,也沒說什麼場麵話,隻朝王繼略一頷首,便翻身下馬。
王繼愣了愣,隨即回以一禮。
武官間的情誼大抵如此,江彬能讓王繼輸得心服口服,自是有了心心相惜的契機。兩人在正德皇帝四處溜達時,落在後頭聊得情投意合,等正德皇帝說要歇息時,對江彬刮目相看的王繼便已邀請江彬去府上作客,說罷才想起,還有個正主在邊上。
正德皇帝看了眼略顯尷尬的王繼:“我與左都督尚有些事,待明日再去叨擾。”
王繼鬆了口氣,又答了幾句正德皇帝對於平日軍務的詢問,與李世春將正德皇帝送出了教場。
正德皇帝坐在馬車上,在錦衣衛與當地幾名老態龍鍾的官員的陪同下前往宣府。
路上,還不忘拍著江彬肩膀誇獎道:“以正合,以奇勝——你若是燕王,我必得讓位了。”
江彬心下一驚。明太祖第四子燕王朱棣,發動靖難之役奪位登基,改元永樂。
他不知,正德這話是否別有用意,想著如何不著邊際地解釋,卻又聽正德皇帝道:“你叔父於城內何處?”
“北門。”
正德皇帝於是又東拉西扯地把話題岔開了。
建於洪武二十七年,邊長六裏十三步,周長十二公裏的宣府城,素有京師鎖鑰、析京屏翰之稱。
正德皇帝於天色暗下來時到北門時,卻隻見了家家緊閉的門戶,燈火零星,死氣沉沉。
正德皇帝下了車,環顧四周,不免疑惑,問那走路都顫顫巍巍的陪都官是何緣由,老態龍鍾的官員跪地上隻一句“臣惶恐”,江彬看不下去,懇請正德皇帝放他回去歇著。待那老人家走後,江彬終是忍不住,壓低聲音對正德皇帝道:“吊橋和皇塹年久失修,宣府城裏的百姓時不時要遭韃靼人搶掠,他們搶完便走,且每次都從不同方位突襲,邊軍疲於應付,人人自危,便隻能早早閉門。”
宣府城已無當年鎮守藩地的穀王,也無永樂時邊境的相安無事。這裏雖設了十五個所與兩個千戶所,但因一關七門,每次韃靼人數以萬計出其不意地衝過來搶掠,城上角樓上的守兵根本來不及通報,衛所的兵士也很難抵禦,而援軍趕到時,韃靼人早已絕塵而去。
“今日皇上巡視之時都指揮使言,早已三番五次地奏疏,卻未得回應,以為皇上置宣府百姓於不顧,故而今日……”
宣府與遼東一樣,設都指揮使司而無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故而宣府都指揮使王繼遇有大事可直接向巡撫、總督乃至正德皇帝上報。王繼今日對正德皇帝如此怠慢,除了他生來不喜逢迎外,還因他之前向正德皇帝提交的關於修葺吊橋清理皇塹、設角樓鋪宇、擴大關城、增派兵力的奏章都杳無音訊,以至於他堅信正德皇帝是為佞臣所左右的昏君。
“哦?可我從未見過這奏疏。”
江彬一愣,這奏疏怎會憑空消失?
兩人各懷心思地沉默片刻,正德皇帝似也不願繼續這個話題,率先邁開步子,示意江彬繼續帶路。
江彬在偶爾幾聲狗吠中引著正德皇帝與打扮成仆役的幾名大漢將軍和內侍往一處走。路越來越偏,夜色也越來越深。偶爾一片雲遮住月亮,照得宣府城像個奄奄一息的鬼城。
就這般七拐八拐地走到偏僻的一處,月光下樸實無華的門前打理出一條石鋪的小道來。依稀能透過籬笆見到屋舍前的農地裏齊整的幾行葉瓣兒,微微垂著頭,恬靜地在月光下歇息。正德皇帝剛想開口讚歎一番,卻發現了某些不對勁的地方。本朝興風水,相宅已成了一種慣例。跟前這座宅子地處偏遠不見水口也就算了,偏還是背水麵山的,總覺得有些蹊蹺。
江彬此時卻沒心思顧慮正德皇帝在疑惑什麼,站在這離別多日卻再熟悉不過的宅子前,便生出一種近鄉情怯的心緒來。江彬在被升為左都督後曾多次想過衣錦還鄉。可這官位來得並不光彩,傳得又是不堪入耳,自然不可能敲鑼打鼓地在街坊鄰居跟前風光。更何況,江彬所期望的還鄉,不過是叔父的一句嘉獎。可這三番五次的拒絕,也已讓他有些心冷。隻求今日冒昧前來,能讓叔父念著舊情不至於冷眼相對。
江彬抬了手去敲門,這試探般的叩門聲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一聲一聲,都敲在心上。
片刻後,江彬終於聽到了腳步聲,門閂被撥開,開門後露出的卻是張蒼老的臉。
“大伯……怎的是你?”
那被江彬喚了大伯的鄧姓男子是住在附近的一個木匠,妻女都在疫病中死去,就剩了他一人孤苦伶仃,平日裏常受江彬與江梓卿照顧。
“怎麼?你叔父沒說與你?”
江彬隻覺得整顆心都被狠狠揪出來踩到了泥裏。
鄧伯看江彬呆站著,也猜到是怎麼回事,看了眼江彬身後的正德皇帝,以及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漢與沒胡子的清秀男子,把幾人都讓進屋裏燒著水,這才從枕下抽出封信遞給江彬。
信上隻寥寥一句:“命之修短,實由所值,受氣結胎,各有星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