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刺殺(3 / 3)

張雁林無疑是繼方於才之後的第二位重要犯人,這案子的資料不少,全都在麵前的卷宗裏,今晚的程序安排也有條不紊,看上去一切都按著事先的計劃……

嚴緒將一份記著密密字樣的紙放進夾子。

“喂!你找誰?”

“站住!再不站住就開槍了!”

“喂!你……不準進去!”門外突然想起了一連串喝斥的聲音,然後嚴緒就聽見了幾個人雜遝的腳步聲,隨著這腳步聲,他對麵的門突然啪的一聲打開了,一個人在這亂成一團的響動中衝了進來。

而且這個人一直衝到他麵前的桌子邊,腰被桌子壓住,才停了下來。

衛楚楚。

這個人居然是上午才被放出去的衛楚楚。

隻見幾小時前還趾高氣揚的衛小姐此刻已是臉色蒼白雙目通紅一副狼狽模樣,她必須用雙手用力地扶住麵前這張桌子以支撐起整個身體,她撞過來的速度太快,快得差點兒連她也沒能控製,以至於一瞬間她的臉蛋差點兒碰上他的鼻子。不過那隻是一瞬間,一瞬間之後,她又突然昂起了頭,身子也站直了,標直地站了起來!

“我是來投案……自首的。”她退後一步,與嚴緒保持適當距離,她就站在那兒,看得出她之前經過長距離奔跑因為至今仍沒喘過氣來,可她卻仍然努力使自己平靜。因為,接下來的每個字她都說得很清楚,清楚地都撞擊著嚴緒的耳鼓。

“是我,”這些字一個個從衛楚楚嘴裏清楚明白地吐出來,如暴雨驟襲,如子彈亂飛,“正是我,那天晚上,是我去碧玉巷向共產黨通風報訊;也是我,遊行那天也是我在三德裏引爆軍車;還是我,我明知道那張雁林是共產黨,還救他——不但救他翻過那堵圍牆,還救他逃出金陵女中……”

“楚楚!”衛如嶷此時也趕到了。她隻聽到了衛楚楚最後一句話,也大大嚇了一跳,飛似的奔過去趕緊阻止她說下去。“你都在胡說什麼,你知道你——”

“我知道的姑媽。”衛楚楚木然回頭,淒然一笑!“我知道我在說什麼。但是姑媽,你不要攔著我,不要阻止我說下去,因為我不能再逃了……如果我再逃,這衛家就真的不成樣子了,如果我再逃,那所有的榮譽驕傲就真會蕩然無存了……”隨著她說出的最後一個“了”字,她的眼淚終於破眶湧了出來!這是暴雨,在天空中已經盤旋聚集蓄備了很久的烏雲形成的暴雨,暴雨總是這樣在瞬間傾注而下,暴雨總是這樣於刹那間鋪天蓋地,眼中淚澤成災,心中堤防潰決。“……大哥四叔不是常說身為衛家女兒,頭件大事便是要維護衛家榮譽嗎,那麼姑媽你該知道,我這麼做,就是在維護衛家榮譽啊……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本來就該認罪的……什麼罪……我都認!”

她的聲音並不大,因為她的聲音已經嘶啞。

她嗓子在嘶啞地說話,身子卻慢慢沉向深淵……

“我什麼罪都認,那全都是我……通風報訊的是我,打警察的也是我,還有,爆炸……所以我通共……不,不是通共,我根本就是、就是共產黨!就算今天不是,明天也一定是!……”她滔滔不絕說下去,越說頭腦越是一片混亂,到最後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了,她隻記得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們快快把我抓起來殺掉——”。

嚴緒怔怔望著這個突然從天而降的衛楚楚,聽著她狂風暴雨般的自首坦白,一路聽下去,以他的智慧,居然也聽得呆了——他就算再聰明十倍,也猜不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清晨,衛楚恒站在衛公館門口鼻裏充滿著汽車那難聞的尾氣,眼怔怔望著衛紹光從視線裏消失。從昨天半夜到今天天亮,他躺上床上望著黑暗的天花板已經盤算出了一萬個理由和說辭,打算早上跟四叔好好說說,可到了早上,衛紹光根本沒有給他機會,根本不聽他說一個字,便直接從他麵前走過去開車出了衛公館。衛楚恒心裏很是悶氣,當時他也理解四叔。說來也是,昨天才負荊請了罪,第二天又要準備負荊去請更大的罪,換誰遇到這種事,都不會有心情呆在家裏。

江邊的風很大,吹動著衛紹光的衣袂,也掀起了周一峰的長衫下擺。

他們都沉默著,一直沉默著。耳邊隻聽見江風的呼嘯聲。

天地之間,好像隻存在著風的聲音。

他們已是多年的朋友,有些話已經用不著多說。

“楚楚已經簽了供狀,承擔了一切罪責。”但是,有些話還是需要說出來。周一峰打破沉寂。

“……”

“行動泄密案、軍車爆炸案……”這一回連周一峰都在搖頭了,“那可都是大案啊。隨便哪一樁哪一件,都夠得上掉十次腦袋,楚楚怎麼那麼糊塗!”

衛紹光卻還是眯著眼睛,極目遠眺,對他的話充耳不聞。

“大概何漢琛那邊已經在彈冠相慶了。”周一峰冷笑著,“借著這件事,此消彼長,那是正中下懷了。”

聽到“何漢琛”這三字,衛紹光的眉尖忽然難以覺察地跳了一下。

“咱們可得盡快找出對策來——”別人難以覺察,並不代表周一峰沒有覺察。事實上,關鍵往往藏於細微之處。

“對策?”衛紹光迎著風,讓淡淡的風兒吹散他淡淡的語聲,“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還能有什麼對策。寧為玉碎、殺身成仁……哼,想不到這世上真有這樣的傻瓜。”

“這樣的傻瓜除了會招惹禍事之外,留著也沒什麼用。”的確,望向遠處,長風萬裏,江天一色;留神足下,亂石橫亙,步履維艱。無怪隨著衛紹光一聲歎息,一切仿佛便裹入了長風之中。“該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吧,這件事……我會親自向大哥交代。”

衛紹光的淡漠反應很明顯讓周一峰覺得有些失算,沉吟片刻,才找到一句相對合適的話:“你……你真決定大義滅親?”

“大局如此,不得已而為之。”

“可是……”

“周兄你不要再說了。”衛紹光突然揚手,阻住他,“我已想了……想了很久……才做出這個決定。”

說完這句話,他再不多言,斷然用手猛一撩長衫,霍然轉頭,竟徑自走了。

周一峰望著他的背影,心裏宛如打翻了五味瓶,說不準滋味。

載著衛紹光的車絕塵而去。衛紹光走後,周一峰也沒理由再留在在亂石河灘吹風了,他回了辦公室,辦公室裏,嚴緒正等著他。

“這是張雁林的供詞;”嚴緒也沒有多說,一上來便將一疊文件放到周一峰麵前,“這是衛楚楚的供詞。”

周一峰坐在他那張寬碩柔軟的椅子裏麵,任由文件靜置桌間,手指也不曾動一下,仍呆呆出神,半晌,抬頭問道:“情況怎麼樣?”

“衛楚楚供認不諱。”嚴緒答道,“她一共認了四項罪狀,其中包括那宗爆炸案。張雁林沒有認罪,他說犯罪的不是共產黨。”

“放肆。”周一峰哼了一聲,不過他現在沒心思討論張雁林的問題,他隻關注衛楚楚。從昨晚到今天,胡曼楠已經跟他探討多次,若能成功挽救衛楚楚,將會帶來何等利益。他之所以在衛紹光麵前說“掉十次腦袋”,那隻是想讓對方明白這事很有難度,同時也間接告知對方辦這事會有代價,也算為將來好說話埋個伏筆。但是他萬萬沒料到衛紹光竟會打退堂鼓,竟會那種漠然的言語和斷然的舉止給他軟軟的一擊。看來衛紹光是真不想插手這事兒了,他隻能孤軍奮戰。是的,孤軍奮戰。可就算孤軍奮戰,他還得去努力爭取。他要讓衛紹光知道,就算你姓衛的不管,他姓周的也要管,當然胡曼楠這會兒正癡癡等著衛小姐嫁入周家成兒媳婦的事兒暫且就不必提了,事成之後再說比較好。想到這兒他倒是作了決定,站起身來用從不曾有過的親熱笑容走向嚴緒,走到近處,抬手拍拍他肩膀道:“瞧,又到下班時間了。小嚴你這兩天一直加班,很辛苦……不錯,你很不錯,很得力,其實我一直是喜歡你的,把你看做左右手的……唉,說起來都怨咱們平日裏辦著的公事,都得板著臉兒去辦,那不好,十分不好,那弄得咱們的上下關係也板著臉兒了……你要是沒其它什麼事,咱們現在出去找個地方吃點東西,我請客。”

“衛楚楚認罪一事,你怎麼看?”這裏是八仙樓,八仙樓的挑台,三麵環水,足底淩波。他們一落座,周一峰便有些迫不及待。

“認罪,並不等於就此罪。”嚴緒突然受到周一峰熱情邀請,所為何來,當然心知肚明。

“行了下去吧。”這時候夥計端了菜來,又替他們斟茶。周一峰不耐煩地揮手將這夥計打發走,望向嚴緒繼續道:“此言怎講?”

“定罪必須要有證據。”嚴緒淡然一笑,“其它三件案子都屬證據不足,隻有爆炸案對衛楚楚不利。因為當天她參與了遊行,並在當局抓捕學生過程中與軍警發生了衝突,關於這點,已經證實。”

“唔,是的,她打了警察……”周一峰緊急轉動著念頭,判斷著嚴緒話裏的含義。

“但也正因為她打警察是實,所以製造爆炸就未必是真。”嚴緒接著道,“按說當時的情況,對學生不利,她在其中與軍警發生衝突,從理論上講,應該很難抽身去縱火……”

“對呀!沒人會分身術嘛……我怎麼就沒想到!”一語驚醒夢中人,周一峰興奮地叫了起來。

嚴緒同時也以略微有些漲紅的麵容望向他。

那件爆炸案,開始他也曾懷疑衛楚楚,但很快他就轉變了看法。正因為打警察是事實,救張雁林有可能,所以她絕不可能成為爆炸案的元凶。元凶到底是誰,是一個縈繞很久的問題,是一個掘地三尺也沒能尋到翔實證據的懸案。雖然時間已經過去了好久,對這件事的專項調查也已經終止,但疑團仍如妙曲餘音時不時從嚴緒腦裏鑽出來。但不管那些錯綜複雜的枝節如何擾亂他的思維,他仍然相信自己的判斷,仍然相信那些看似不可能的結論卻條條指向那最終的真相。

他的任務正是要讓這真相大白於天下。

不管多少困擾,不管多少危機,不管多少努力,他一定要讓一切大白於天下,一定要掀開那麵紗露出那個人的真容……

也隻有掀開那個人的麵紗,他的內心才能得到解脫……

“但這一點卻被衛楚楚自己否定了。”嚴緒於重重疊疊的思緒之中繼續著與周一峰的談話。周一峰是上司,此時雖是午餐時間,此地雖是八仙樓,但這不過是換了個時間地點的工作,與在辦公室並無兩樣,他應該如實向上司彙報情況。

“楚楚……她自己否定?”嚴緒隨隨便便一句話,卻頓時使周一峰張大了嘴合不攏來。

“是的。衛楚楚供說她是學過武術的人,所以先打警察,警察多了打不退了,她就去燒車解圍……至於其可能性……”

“其可能性……你認為……”周一峰的心頭一回提得這麼老高。

“我認為成立。”嚴緒的臉色忽然變得比青石板還要冷硬。

這下子,周一峰真是再不知如何是好了。

“笨蛋、傻瓜、蠢材!……”

衛紹光在亂石灘與周一峰分手之後直接去了中山路,請罪的同時還撇清了衛家與此事的關係,然後攜著一額頭汗珠回家,剛一踏入衛公館大門,就聽見了衛楚恒的聲音。“她上回上人家的當就已經比豬還笨了,這回她幹脆自己跑去認罪,莫不是想向大家證明一下她原來是天下第一……第一笨蛋?……”

“但是楚楚為什麼要這麼做,”另一個聲音,“你說了半天,也沒說清楚呀。”

“大哥,楚楚為什麼要這麼做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怎麼辦。”衛楚恒的聲音。

“常言說解鈴還需係鈴人,隻有弄明白楚楚這麼做的緣由,才能解開這困局,是不是。”很明顯,事雖至此,這個人卻依然心緒平靜,頭腦清醒,條理分明。

衛紹光聽到這兒,舉步走進去。

“四叔。”客廳裏隻有兩個人,傭人們早被打發遠了。這兩個人見衛紹光走進去,頓時停止了談話,並肩站起來,欠身的同時禮貌招呼,算是盡了見長輩的禮節。

“唔楚原,你也到了。”衛紹光也猜到衛楚恒會給上海打電話,卻沒料到衛楚原會來得這麼快。他朝兩位侄子點了點頭,同時將外套脫下。其實滬寧之間的距離並不遙遠,坐火車朝發夕至。而現在正夕陽西下的時候,懶散的秋陽斜穿入竹簾,一派和平寧靜的光影。

可沐於這光影之下的人們卻沒一個能感覺到這片和平與寧靜。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等長輩落了坐沏了茶解了渴,衛楚原再也等不及,坐到衛紹光對麵,問道。

“怎麼,楚恒沒對你說嗎?”衛紹光唇邊微微一動,然後用略帶詫異的把目光望向衛楚恒。

“楚恒成天顧著玩,向來不理事,可能真有些不清楚。”衛楚原微微一笑,隻盯住衛紹光,“但我想四叔一定是很清楚的。”

“唔……”桌麵上放的是福建鐵觀音,衛紹光自己倒出一杯,慢慢喝著。

他喝茶,是因為他無言可答。

衛楚原沒說錯,衛楚恒的確不知道事情的真相。那是一件久已塵封的往事,隻能有四個人知道,現在卻平空多了個衛楚楚。所以從這方麵來講,衛楚楚沒有錯,身為衛家的子女,她必須維護衛家的榮譽;但在另一方麵,她錯了,她選擇了不正確的方式。維護家族榮譽的方式很多,英勇獻身是一種,守口如瓶是一種,而滅口又是另一種。

當然,這是個痛苦的決定。一個堪比壯士斷腕的決定。

所以衛紹光什麼也不能說,因為那個真相的背後,是刀鋒。

而在真相的前麵,卻是一個巨大的刑場,等著更多的同誌前赴後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