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刺殺(2 / 3)

“四叔……”衛楚楚的淚水,鋪天蓋地。

“安嫂秦嫂,你們還愣在那兒幹什麼,還不快請小姐上樓休息!”衛紹光嚴厲的聲音也同樣鋪天蓋地。

“……是。”

秦嫂早嚇得手足無措,愣在那裏不知怎麼辦才好,安嫂抖索著靠近衛楚楚拉她的手臂,衛楚楚卻不待她拉到,猛一跺腳,便一陣風似的跑了上樓衝入房間。進房同時她朝身後用力一甩門,門板在框上撞擊出“呯”的一聲巨響,這時候門房老朱取了鎖來……衛紹光在落鎖的聲響中換上了一身戎裝,端直走了出去。

天色即將黑盡的時候,衛紹光回到了衛公館。今天諸事不順,倒黴事兒打堆,心情實在好不起來,以至於在門口碰到侄子也沒心思寒暄便一頭撞入前廳,開口便問:“小姐呢?”

“在房裏。”秦嫂躲得遠遠的不敢接話,最後還是安嫂走了過來替他接過外套。

“用過餐了沒有?”

安嫂搖頭,聚起眉來一副發愁的模樣:“小梅送了飯去,卻讓她連飯帶碗給摔了出來。”

“那就不要送了,先餓她兩天再說。”衛紹光冷冷道,“你去告訴所有人,誰敢偷偷給小姐送飯,我就打斷他的腿。”

“你想打斷誰的腿啊?”一個聲音突然在衛紹光的背後響起來。

一聽見這聲音,衛紹光的臉色驟然變了。

他回過頭,果然立刻看見了一個人,正從屋外走進來。

還是和從前一樣,衛如嶷依然是那樣的雍容華貴從容平靜,她邁著一貫的和緩步子慢騰騰的從衛紹光麵前走過去,坐進一張檀木椅子,然後抬頭,衝著衛紹光淡淡道:“怎麼動不動就要打斷人家的腿啦?莫非今時真是不同往日,衛部長今非昔比啦?”

衛紹光陰沉著臉望著她,揮手,令下人們全部退下。

“三姐。”下人退下之後他轉過頭去麵朝衛如嶷。就在這轉頭之間他換上了另一副麵孔,那是一副姐弟相見一團和氣的麵孔,雖然有些刻意的痕跡,卻不乏真誠的意味。他盡可能用輕鬆和平的語氣說話。

“三姐,是這樣的……”他解釋,“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下人們做錯了事,自然是該怎麼罰就怎麼罰了……不過呢,其實我也隻是說說,嚇嚇他們罷了……”

“給楚楚送飯也是做錯事?”衛如嶷望向他,長歎一聲,“看來,你是真以為我潛心修佛了,完全不問世事了……”她突然蹙眉,“發生這麼大的事,你還想瞞著我?”

“我……”

“你可千萬別告訴我,你本不想瞞我,你隻是迫不得已……你也毋須解釋,所有的事我都知道了。”

“你知道?”這一回衛紹光笑了,冷笑。同時他點了一枝香煙。“你知道什麼,一麵之詞吧。”

“雖是一麵之詞,卻是事實。因為我相信楚楚,也相信她的朋友。”衛如嶷蹙著的眉頭鬆開了。“我相信他們都是好孩子,雖然有時候天真一點兒淘氣一點兒,卻絕對不會去幹壞事。”說到這兒,她朝衛紹光一笑:“我今天的來意,想必你已經明白了。”

衛紹光明白了。其實在他回頭見到衛如嶷的那一刹那就已經明白了。他的確太大意了,區區一個西樓,區區一把將軍鎖,如何鎖得住衛楚楚。

當然張雁林不可能釋放。事實上就在剛才,他已經為這事親自向最高領袖負荊請罪去了,雖然委員長足夠寬宏大量沒多加留難,倒是說了一大堆安慰的話,但他心裏的七上八下和忐忑不安卻並未因此有些許減少,反而愈加波濤澎湃。現在剛剛鬆一口氣回到家裏,又遇到衛如嶷找上門來,這真是一團亂麻……

“你可知道張雁林是共產黨?!”很久以來,他一直在忍,已經忍了很久,現在麵對著衛如嶷,麵對她那“好孩子”的三字評判,他實在忍無可忍,如果說這三個字是導火索,那麼憤怒的情緒就好像一個功能強大的油泵被點燃,從心髒開始燃燒,又從雙眼竄出。

“就是他,就是他帶累了楚楚,帶累了我,帶累了衛家,我放……我恨不得現在就去殺了他!”他眼裏噴著火,燃燒著的煙頭瞬間在他指間被掐成粉末,他從來也沒有這麼失態。

“你想殺人?”如果換個人見到衛紹光此等模樣,隻怕早已心驚膽顫,就算不落荒而逃,至少也不敢再說一個字。可衛如嶷不是別人,她是衛紹光的姐姐,和他一樣,她也是刀鋒裏的過來人,麵對著這張失火的麵目,她不但沒有顫抖,反正坐得更安穩,她從容說話,淡淡相談,好像橫眉於這個世界,又好像寬容於他的暴躁。“紹光,你若真想殺人,就不要等到今天,那天你就不該聽周一峰的話,不該逃得那樣快,你如果留在那裏,不就可以多殺很多人了?”

“你……”衛如嶷這淡如輕煙的幾句話,對衛紹光來說,卻仿佛一劑凝固藥水,頓時將他整個人凝固在那裏!

衛如嶷卻在這時候緩緩抬起眼睛,死死盯在衛紹光的臉上:“你當初既已選擇了逃走,今天就不該再想起殺人。莫非,你手裏的利刃隻會揮向張雁林那樣的熱血青年,而對著真正的敵人,那刀片子便會發軟?”

“三姐!”衛紹光聽到這兒,再也忍不住,突然大叫了一聲!他很慌亂地大叫,很慌亂地跑著去將大廳的各道大門關好,然後又慌亂地跑回衛如嶷身畔,低聲道:“眼下你說話可得小心些!再說,這些事都已經過去了,我們能不能就讓它過去,不要再提……再說,我們也不要每回見麵都為這件事吵架,行不行。”

“我今天並不是來吵架的。”衛如嶷在衛紹光的奔忙之中也冷靜了一些,她盯著衛紹光,目光也漸漸變得柔和……過了好久好久,她才長長地歎了口氣,勸道:“放了那年輕人吧……我知道你辦得到。”

“不對,”衛紹光卻在搖頭,在姐姐的溫言勸戒下他斷然搖頭。“我辦不到。他若隻是共產黨的蝦兵蟹將,或許還有辦法;可他是明令通緝的要犯,我就真的無能為力了。其實,那張雁林若真不想死,也根本用不著我救。”

“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好好想想,會明白的。”

衛如嶷突然皺起了眉頭:“你是說……投降?”

“這是唯一的生路。”這一回衛紹光總算是在點頭了,他朝衛如嶷點著頭,好像也是在朝自己點頭。“張雁林不但要講出整個南京地下黨的情況,還必須配合相關部門抓捕到南京地下黨所有頭目,如果這樣,大概能夠將功折罪……”

“不但可以將功折罪,”衛如嶷這下子總算是聽懂了,不過聽懂之後她笑了起來,冷笑。“還可以領到一筆不菲的花紅薪金,發一筆橫財。或許還不止於此,或許還能在你那國民政府裏撈個一官半職——紹光,這就是你的如意算盤嗎?”

這不是衛紹光的如意算盤,而是當今國民政府的如意算盤。順著方於才這把算盤,已有很多共產黨要犯落了網,而現在,逮住蘇德信、俞誌銘、沈雨棠這一幹通緝犯的希望,又集中在了張雁林身上。所以這的確是一個如意算盤,但同時也是能挽救張雁林的唯一方法,

所以衛紹光隻能望著衛如嶷一言不發,衛如嶷在他這片冷若冰霜的目光中終於沉默了下去。

她沉默,是因為她很清楚這一切,一個政客要維護利益而不擇手段,這種事本就好像天要下雨一樣的天經地義。她沉默,是因為她理解。

她和衛楚楚不同,她已經不是孩子。

過了好久好久,她在沉默中問:“難道真沒別的辦法了?”

衛紹光依然用沉默回答著這個問題。

“我聽楚楚說……說了很久,也說了很多。”衛如嶷長長歎息著,緩緩地歎息,緩緩地說話。“那隻是一個單純的年輕人,甚至還有點兒笨,有點兒癡……不過,很執著。這樣的人從前我和你都見過的,是不是?”

“生死對他們來說並不是最重要的事,”衛如嶷忽然一笑,“而你所謂的‘生路’,實際上是死路……萬劫不複的死路。這就好像當年……當年……”

“當年的事已經過去了。”衛紹光慢慢走過去,坐下,在衛如嶷身邊坐了下來,“我們不要再提了,好不好?就算是我錯,我對不起他們……這麼多年來,我也時常會想起……真是太……太慘烈了……三姐,往事不堪回首啊!”

“可我卻覺得它依然就在昨天!”衛如嶷猛地閉起雙眼仰頭向天!可層疊的天花板雕梁畫棟地死死封堵了那片天空!“黃花崗起義……隻可笑這天下人居然信以為真,予你我冠以所謂‘義士’美名。好大一座香山園林,作為答謝周一峰救命的禮物,也不知算不算物超所值?其實那不過隻是兩個逃兵……”

衛紹光卻不同意這句話。很多年來,他一直不同意這句話。到今天,他仍然不能同意。

“但是你應該明白,當時那情況是絕對的敵強我弱,再次衝擊隻能是送死,周兄那也是當機立斷……”

“真是好一個‘當機立斷’。”衛如嶷點了點頭,咬著牙點頭,“周一峰當機立斷打暈了我,再當機立斷逃走,逃到最安全的地方,之後又當機立斷編出一個好聽的故事,一個驚心動魄的過程,一個英雄壯烈的場麵,讓大家都獲得了一本的榮譽證書。反正其他人都死了,死無對證。所以不可否認那確是當機立斷,好一個當機立斷……”

“別再說了!”衛紹光實在忍不住了,打斷她,然後努力平靜著自己,歎息。“向前看吧,三姐,抱殘守缺沒有用——”

這麼多年來,他們的談話總是這樣,總是這樣痛悔與歎息密切交織,最後以各自難過地離開為結局。可今天他們的談話沒有能進行到結局階段,甚至連衛紹光的這句話也沒能說完,因為就在這個時候,隻聽“呯”的一聲巨響,通往餐廳的那扇木門被人一腳踢開!

衛楚楚,塵煙散去時,他們看見衛楚楚正站在門口。

衛楚楚呆呆站立在門口,一張原本白裏透紅的臉蛋兒現在卻變得忽白忽紅,那上麵寫著全是驚訝、憤怒、震撼直至是絕望。

衛楚楚一直在客廳外麵呆著。

雖然衛如嶷也說了要她先回房去等著,雖然衛紹光答應放走張雁林的希望極其渺茫,可是她仍舊懷著一絲渺茫的希望在外麵守著。她實在無法回到房裏去聽天由命地坐等消息,她覺得她必須守在那裏,也應該守在那裏。

守候的感覺並不美妙,何況衛楚楚從來也沒像今天這樣懷著如此不穩定的心緒在窗外守候。她也知道這事兒很難,就算姑媽和自己並排跪在衛紹光麵前,衛紹光也不可能馬上答應。所以當衛紹光說出“投降才是唯一生路”的時候,她甚至在轉動腦筋開始設想,要是能說服張雁林,來個假投降,就算權宜之計也不錯……

可沒想到的是接下來她會聽到這麼一段難以置信的對話。

隱藏了十餘年的曆史終於被翻開,將衛家推向頂峰的光輝曆史原來竟隻是一個小說故事,敬愛的四叔原本是逃兵,難怪親愛的姑媽這些年活在內疚和追憶的折磨之中,難怪她信了佛。光輝被顛覆,真實被裸露出來,表麵已痊愈的傷疤被掀開之際,竟然比之從前愈加疼痛。那光輝外表之下隱藏著的殘酷真相,將一切榮光於一瞬間褪色,大廈也於刹那間崩塌……

衛楚楚一步步走進去,走向兩位長輩。

這是一個熟悉的地方,因為這是衛公館;這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因為她麵對的是兩個陌生人。這是一條平坦的道路,因為地麵鑲嵌著的是市麵上最昂貴的花崗石;這是一條艱難的道路,因為她每一步都走得那麼沉重……不,不是沉重,是痛!是沉痛!

她一步步走過去,一直走到他們麵前……

她的眼裏裝著的,或許還有幾分疑惑,仿佛質疑著這是不是一個夢,這兒是不是夢境,剛才所聽見的對話是不是夢話,當然這不是夢,因為沒有夢會像這般帶來深切的痛楚,理智在旁邊殘酷而清晰地告知她這不是夢,這是清楚明確的現實。麵對現實她隻能緊閉著嘴緊咬著牙再緊緊直立著身子,使自己不要再搖搖欲墜,使自己站得更直,是的,這時候她絕不能倒下去,她必須站得更直。

衛楚楚直直站在那兒最終沒有再說出一個字來,一切真相大白於天下,一切現狀毋須再度思慮。她相信自己的耳朵也相信自己的理解力,兩者全部指向一個結論,那就是她剛才所聽見的每一個字都宛如麵前的桌椅板凳那般真實,現實就是現實,現實必須麵對,麵對現實的唯一方式就是不能逃避。

這是唯一的選擇,沒有第二個選擇。

刹那間她突然明白張雁林了,明白了他那句話。

“我知道該怎麼做。”他盯住她說,“我真的知道該怎麼做。”

是的,我知道了,我也知道該怎麼做了……

“楚楚……”看著衛楚楚可怕的模樣,衛如嶷站了起來。

她雖想解釋,卻不知從何解釋。

而衛楚楚也沒有給她機會。

衛楚楚在搖頭,瘋狂的……散亂的長發隨著劇烈的搖晃在空中飛舞,令人眼花繚亂心旌動搖,令人暈頭轉向天旋地轉,天旋地轉之際,突然轉身,風一般衝了出去。

“快……快來人!”衛紹光在木然的震驚中突然清醒過來,縱聲大叫,“攔住她!快……快追!把她追回來!”

可在衛府的一片混亂之中,衛楚楚早跑得遠了。

衛楚楚一直衝到嚴緒的麵前才停下來。

天已經很晚很晚了,嚴緒的辦公室還亮著燈。

工作了一整天,雖然很累,雖然今天的事辦得不順利,看不到什麼具體收效,可他的精神還是很好,現在他又在為夜間再次突審張雁林作最後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