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暴動(3 / 3)

人人都忙著打架,所以沒人留意他,蘇家的人們更是被眼前的場景嚇得呆了,幾個膽子稍大的則忙著幫助蘇老太爺把紅翠抬到裏屋去急救,沒去多留意械鬥的鄉民,更加沒人理會黃大扣,所以他沒費啥勁就得以溜出蘇家大門。第一回革命的行動就搞成這樣,他也不知是怎麼回事。鬥爭的瞬息萬變使他的心提得老高久久落不下地,心髒嘭咚嘭咚跳得老響而不可抑止,他很肯定地猜測那個賣身丫頭出身的地主婆難逃一死,因此也很肯定自己帶了命債若被逮住同樣難逃一死,可他不想死,他幹革命的目的是希望活得更好一些,唉,這世人再苦再難,又有誰真個想死了?

黃大扣在山裏亂轉到天擦黑時分,肚子響起的聲音將他混亂的頭腦提了個醒。家是回不去了,看來今晚就得走,能走多遠就多遠。但在走之前,他還得去找一個人。

都是這個該死的謝雲山,好好的拉著老子去幹啥革命,現下出人命了,你總不能不理不管吧。哼,你要不管,老子就不走,就等著蹲縣大獄,隻不過老子蹲縣大獄你小子也跑不掉得和老子一塊蹲。上殺場老子也得拉你墊背。

他抱著這樣的心思往謝雲山的住處走去,才走到謝雲山的土坯屋跟前,就聽見裏麵有兩個人在說話。

“這回鬥爭失敗主要是因為組織問題,和黃大扣同誌臨時決策的正誤並無多大關係。”說話的正是謝雲山,“看來,要將農民引上革命道路,光給他們講革命大道理是不夠的。農民生活的困境並不是一個地主一個家族造成的,而是整個社會曆史發展,社會資源分配不公平造成土地集中在少部分人手裏。我們今後的工作重點要擺在教育農民必須憑自己力量改變這不合理的分配製度,落到實處就是先對農民進行苦難教育再教育他們如何脫離苦難改變現狀。”

接著另一個陌生的聲音:“可我姨娘的事怎麼處理?父親派德義德明連夜去縣裏報案了,黃大扣以及參加這次行動的鄉民怎麼安排,這件事怎麼善後?”

“鄉民以及善後的事咱們一會兒再商量,黃大扣的蠻幹行為必須進行批評教育。”謝雲山道,“我找過他,但沒找著他。”說到這裏,他歎了口氣接著道:“現在的問題是不止蘇家饒不了他,這回在械鬥中傷著了的人也在叫嚷著,四處找他要他拿個說法。真不知這家夥怎麼辦事的……”

“你還怨我!”黃大扣在窗台下聽得火冒三丈,跳起來就衝進了屋。“不都怨你——拉扯我幹啥共產黨革命,這回倒好,土豪沒打著田地沒落著倒叫我背上條命債!這龍田縣我是呆不了了,現下要逃荒了,咋辦,你得給個方子。你莫說都是我辦下壞事啥事都得自己兜著……”

“還有你蘇家小少爺!”他一轉頭又衝著蘇德信發火,“姓謝的要滅你族你也眼睜睜瞧著不開言,你算啥蘇少爺!你早開言保不準這事就沒了是不是?現在事情做下來了,你也脫不了幹係!把我弄急了,我送你和姓謝的一塊陪我蹲大獄你信不信……”

“黃大扣!黃大扣同誌!你太不像話!你自己看看你像不像一個黨員、一個革命者!你的所作所為,簡直、簡直、簡直就是流氓、叛徒……”謝雲山忍無可忍,心想怎麼沒擦亮眼睛弄這麼個人來做自己同誌。但他沒想到現在埋怨誰都太遲,搞好善後工作才是關鍵。更沒想到這當兒再說重話批評人那是搬石頭砸自己腳,隻能火上澆油。

果然黃大扣跳起來就要往外麵衝,他可不是好欺侮的,若誰當他說話是放屁,他就要讓誰嚐嚐厲害。幸好蘇德信早攔住了門。

自始至終,蘇德信都還算比較冷靜。

“老黃,少安毋躁。”他安撫著黃大扣,突又想起這沒讀過多少書的大老粗未必能聽懂這句成語,又換了個說法:“你坐坐我給你倒杯水。沒吃東西吧?鍋裏還有紅薯米飯,老謝,你替他盛上一碗來。”支開謝雲山將事態稍作平息後,他對黃大扣道:“這事既已出了,現在怨誰都不頂事,眼下當務之急是送你出去確保安全。隻是我出來得匆忙兜裏沒帶多少錢,呆會兒讓老謝替你搜羅搜羅。”

除此之外似乎真別無他法。況且既然人家願意給錢讓他逃走,也算是負了些責任,黃大扣也就沒再說啥話。再說真把謝雲山弄進縣大獄也沒意思,老子還得替他墊背。可眼下難的卻是謝雲山兜裏隻有三塊大洋加七八個銅板,這筆錢用於逃命簡直杯水車薪;蘇德信教書尚未滿月,工資還在白校長兜裏,他家裏剛剛才出事總不成尋著家裏要吧。一時間,一個銅板倒真急死英雄漢了。

首先還是謝雲山想到白燕其校長解決問題的。縣裏辦學的經費全在白校長手裏,因為距離縣城遠所以錢全是現洋。隻不過死的是蘇家人,蘇德信自然不便出麵。謝雲山錯誤地認為白燕其這個前同盟會成員理所當然會不遺餘力支持革命,對後果的嚴重性沒多加考慮就徑直找到了白燕其,在他麵前細說根由,並希望能借二三百大洋以資黃大扣逃走之用。白校長在事發當時就已經知曉了此事,他是親眼瞧著黑壓壓一片鄉民喊叫著衝向蘇家大宅,卻萬沒料到此事的幕後主謀竟然是自己手底的職員。平心而論,他不是反對革命,可現在民國了,怎麼還要進行這種戰爭他覺得總之不大對勁。尤其是跟著他聽聞了蘇家老夫人被活生生砍死的消息,他就確定了這次行動不是革命而是暴亂,跟搶劫沒啥分別的胡來。

“共產黨領導農民進行土地革命?”他喃喃重複了三遍謝雲山的話,就在這重複的過程中逐漸從難以置信的驚訝中清醒過來,同時也作出了一個重大決定。“錢嘛,沒啥大問題。革命嘛,當然是要支持。隻不過這筆錢支出去,總得有個名目吧。不過,光你一個人就借這麼大筆錢,隻怕不好向其他老師交代,你看是不是多找個把人來簽字,算是一齊借支工資?”

他說這話已是跡象分明地在套詞了。以他對謝老師的了解,謝雲山要策動這一場暴亂那還差著點兒能耐,他此舉至少可以弄明白自己治下有沒有還暗伏著的麻煩。對白校長來說,這是防患未然。隻可惜謝雲山毫無這方麵經驗,對即將到來的危機渾然不覺。他隻設身處地替白校長作想似乎不便讓別人為難,於是想也不想就把蘇德信說了出去。

“蘇先生?”這回白校長已不止是驚訝了,而是震驚。他吃驚地盯著謝雲山,飛速判斷著這是不是謝雲山使的什麼詭計。但謝雲山坦誠的目光使他不能不相信這句話的真實可靠。唉,這都啥世道,兒子打老子,而且還是暗槍。

“算了,你讓他來在借條上簽個字吧。”他歎著氣,這長長歎息中有對蘇德信的失望以及將學校交給蘇德信而自己功成身退打算的落空,真是種種無奈。

既然無奈,那就該咋辦就咋辦吧。

想到這裏,白燕其更加堅定不移地認為自己將要進行的是一個正確抉擇。於是他對前來簽字領錢的蘇德信笑麵以對,態度和藹親切得好像是他問別人借錢,然後在蘇德信拿著錢去找黃大扣的時候,徑直來到蘇家。

“你說啥?……”蘇老太爺被白燕其校長的說辭弄得背上汗毛直豎。睡在枕邊大半輩子的老伴剛剛去世,去世前留給他一個塵封多年的秘密,這秘密已經可以叫他餘下的日子不得安生,他甚至分派不了這是誰的責任,紅翠殺死這許多人到底為的是啥。從昨晚到清晨,他腦子裏反複盤旋著從前情景,蘇佑祺清楚記得每位姨太太進門紅翠都在旁邊瞧著,臉上喜洋洋的看上去沒一點兒介蒂,仿佛完全是在衷心為他喜悅替他祝福,他實在無法想象她這表情竟全是違心裝出來的,全是為著日後殺人埋下的伏筆。唉!人家三妻四妾怎麼就可以舉案齊眉其樂融融,他蘇佑祺並非心胸狹隘之人卻搞得同室操戈,這到底是咋回事兒,紅翠你這到底犯的是什麼渾。這一整天蘇老太爺一直不吃不喝不擇地方的想著這個問題,可思想到最後的結果卻是他不斷埋怨紅翠幹嗎要把這些事說出來。她倒是走得安生了,現在把不安生全留給了自己。

白燕其在蘇家大宅尋著蘇老太爺的時候已近午時。他和德義德仁在蘇宅後院的一叢茅草裏尋著他的時候蘇老太爺正盯著那深長齊腰的草稈子發呆。見著白校長,他才強拉著自己回到現實,在德仁的扶持下站起來,挺直腰板從後院一直走到前堂。他利用這一段路的時間,努力恢複自己蘇門當家人的神態,但那並不太奏效,所以他還是用機械的神態坐在主位上,機械地吩咐德仁為白校長上茶,又機械地一麵埋怨著德信這當兒不知去向,他向白校長道歉說若德信回來一定教訓他,德仁上的是極珍貴的福建鐵觀音,而白校長此時卻食不知味。他強烈要求蘇老太爺找間僻靜的地方,因為他有要事與蘇老太爺商談。蘇老太爺茫然一片的腦袋此刻對什麼事都點頭稱是,當然不會反對白校長的要求。

反正蘇家足夠大,僻靜的地方多得很。

在後院一間偏僻陰暗的小屋裏,蘇老太爺聽著白燕其的話,整個人如墜冰窖。他一遍一遍要求坐在對麵的白燕其重複那一席話,癡癡呆呆的神情使白燕其提心吊膽。可是這話說出去就再收不回來,除了讓蘇老太爺麵對現實已然別無他法。於是白燕其重複道:“我剛剛查明白,昨天黃大扣帶領著鄉民衝擊蘇家院子的事端,全是由令郎德信和我校的謝老師背後主使的。您老想想黃大扣是個粗人,大字不識一籮筐,哪有能耐想出啥‘打土豪分田地’的旗號策動佃戶造反?再者早不早遲不遲,令郎回來不到一個月就出事,這也極是令人疑心的呀。”

“我當然也是事後才意外得知的。”他很誠懇地接著說,“原來令郎和謝老師都入了共產黨,聽說這個共產黨在江西和兩湖已經幹了不少這等事,弄得雞犬不寧人心惶惶,好多富戶都已經遭了殃……蘇老爺,我白某人一向敬你是長輩,澤被一方的士紳,這才顧不得情麵來實情相告。當然話又說轉來,現下老夫人已過世了,人死不能複生,再追究令郎隻怕於事無補。所以我得到消息第一個來尋蘇老爺而不是打算往縣裏報,如果蘇老爺不追究,我白某人自當守口如瓶,隻當這事兒沒發生;如果蘇老爺追究,我白某人自當盡一份綿薄之力,總之事件請蘇老爺申量著辦理。當然對姓謝的咱們犯不著留情麵,總得有人對冤死的老夫人有個交代是不是?要沒這點交代,老夫人於九泉之下……”

他長篇大論地說這段話,卻刻意隱瞞了自己資敵潛逃的事實。當然他不是怕自己洗不幹淨,而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者,抓住黃大扣的作用遠比不上逮住一個真正的共產黨,蘇家少爺就算了,姓謝的正好當替死鬼。

“白校長走好。我這就吩咐德仁多帶點人去,方圓十裏地搜,姓黃的姓謝的姓……蘇的三個都抓——抓起來再說。”蘇老太爺回到正廳堂屋,平靜地端茶送客。現在他已完全從悲痛中走出來了,取而代之的是恨,恨得牙齒發癢。他越恨,麵目表情卻愈加平淡冷漠。這個逆子,沒音訊沒影子老爹還可以當你死在外麵了,你不死跑回來搞自己老子這叫啥話!蘇佑祺打定主意要把那姓黃的姓謝的連同自己的逆子送官究辦,單隻辦一個都算不得斬草除根。哼,你為共產黨講究啥大義滅親,我為家仇國法也講究大義滅親,逆子,你莫怨我!

蘇秀容緩慢的腳步一步步往後退,一直退到自己房間的窗底背心頂上牆壁才停了下來。她不是故意偷聽爺爺與白校長的談話,這隻因她的居所與那間僻靜小屋距離實在太近。自從於家拒婚以來她總是一個人呆著很少去前屋,即使如此她也並不能安靜地過日子,因為拒婚事件,那些平時就看她不順眼的姐妹在悶得慌的時候就會有意無意地尋上門,沒事找事地說一些話。

當然那絕不會是好話。

那年代的女孩子講究“德容言工”,平心而論,秀容在蘇家的眾女之中這幾項的綜合分數應該算比較高的,但遇到這麼一回事之後,她在蘇家的地位就一落千丈,連平日疼愛她的奶奶都難見蹤影,父親更加渺如黃鶴,這一切她隻能默默承受,這就叫做世態炎涼,她在傷害裏慢慢變得冷漠,她以冷漠的目光望著世界,隻有一團火在心裏燃燒,那是報複的烈火——於家俊,正是這個素未謀麵的男人毀了她的幸福她的未來她的一生,這是深仇大恨已然無可調解。她自從事發之後就一直在希望有一天能夠走出這裏去找到他,能夠有機會報這一箭之仇。所以留在蘇家大院的蘇秀容是行屍走肉,隻有走出去的蘇秀容才是一個活物。所以當頭一天黃大扣帶人衝擊蘇家大宅的時候,蘇家女性幾乎如出一轍的尖叫加上躲藏,地點無論床底還是衣櫃,隻有她把危險不當回事,反而從自己屋裏走出去把整個事件瞧了個究竟,她是唯一一個目睹了紅翠被砍殺的情境的蘇家女兒。等鄉民們械鬥將近尾聲,她一個人往回走的時候她又看見了蘇德信,她看見蘇德信匆匆忙忙出了後門好像有啥急事。

那時候蘇家的上下人等都集中在紅翠的周圍為挽救她的生命而忙活,沒人理會她,也沒人理會蘇德信。

當時她雖覺奇怪卻並沒往心裏去,但現在她倒因此而確定了白校長所言的真實可靠。所以她出門去找蘇德信的初衷隻是想當麵問問她這位久別重逢的十四叔幹嗎要搞這種事,可是當她真正找到蘇德信的時候卻不得不改變了主意。

因為那時候情勢實在太危急了。

蘇秀容的運氣比她父親要好一些,她搶在蘇德仁的前麵碰到了蘇德信。

蘇德信並不在學校而在送黃大扣逃走的歸途中,蘇德仁帶人尋到學校隻逮住謝雲山一個。蘇秀容在半途中攔住蘇德信並告知他回學校的自投羅網處境,兩個人正急切地說話時遠處已漸近傳來密集的腳步聲。

蘇德信能逃過一劫,第一要感謝運氣好先碰到蘇秀容,第二要感謝湘西山區的茂密叢林。通往學校的山路兩旁都長著濃密的灌木,任何人可以用五秒鍾的時間離開大路往旁邊一躲,就絕對極難發現。所以蘇德仁做夢也沒想到他四處搜尋的幼弟與自己女兒此刻正躲在一旁瞧著他走過,當然,蘇德信最終能逃出這片山區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漫山遍野地搜逮幼弟這件事蘇德仁也並不願太落力去辦,逮住一個謝雲山已足夠為母親報仇,當然這建立在另一隊人馬逮得住那個真正的凶手黃大扣的基礎上。

逮不住也不打緊,蘇德仁一早就惡毒地打定了主意。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黃大扣殺了人逃了,那就逮他堂客和兩個娃抵命,加上姓謝的,四條命總是抵得過母親一條命的。

事情發展成這樣,的確令蘇德信始料未及。他肩負著組織的使命來發展這裏的革命勢力,開展革命工作,卻得到這樣的結局。辛苦建立起來的農民革命基層組織在一眨間土崩瓦解徹底潰敗,第一次地方農民運動也以不體麵的失敗收場,現在這裏唯一的黨員也成了階下囚。土豪沒打成田地沒分到,倒賠上自己姨娘一條命。平心而論,他少小離家,對蘇家並無深厚情感,而且因母親與紅翠爭寵,他對紅翠這個姨娘也沒啥好感(他當然不可能知道紅翠與母親之間的真實關係,更不可能知道他這次無意間竟是報了殺母之仇),所以當謝雲山告訴他革命的目標第一個指向蘇家的時候,他沒有太多反對,但當他眼見一個已經七十餘歲年紀的老婆婆倒在大刀下,一群麵帶菜色的農民自己械鬥殺得血肉橫飛時心情就不同了,那是種難以描述的心情,甚至,那已經不是難過。

而是……惡心。

現在他自己也成了通緝犯,他就更犯惡心……那是從胃裏、從心髒裏泛出來的惡心。

所以他奔跑在崎嶇的山路上,身輕如燕,步伐似飛,那不是在逃避弟兄們的追捕,也不是在逃離即將到來的通緝,甚至不是在逃避被逮捕之後可能出現的任何懲罰,他隻是在逃避他自己——他自己的影子,可是陰雲般的黑色影子一直與他如影隨行。

直到他虛脫無力地倒在地上。

狂奔之後的虛脫,人就好像瀕死的鹿,身子癱軟在厚厚的草地上,頭向後仰著,後腦枕在地上,滿眼再不見陸地山川,隻見天空,一片日暮途窮的天空。黃昏的天空是那樣五彩繽紛,夕陽如血。

夕陽如血,如紅翠姨娘身體裏流出的血跡。那紅色是如此的美麗,流光溢彩的美麗。夕陽那流光溢彩的光輝裏,有一個女孩子正靜靜地看著他。

蘇德信奔跑了多遠,蘇秀容也就奔跑了多遠,所以她已經很累。在蘇家大宅裏,女孩子都需要恪守很多閨閣規矩,笑不露齒,走不動裙。可是她今天卻跟隨一個並不太熟悉的叔父,奔跑著離開了蘇家大宅,一直來到這個已經很遠的荒山野嶺。

蘇秀容就在對麵不遠的地方,以清澈透底的目光凝視著蘇德信。她本也是個單純的女孩子,但少年喪母使她過早體會了人情冷暖,同時也明白到人要活下去就必須堅強的道理。她深深記得母親臨終那一句“將來出人頭地”的遺言,這遺言是一道烙印也是一支標杆,指引著她堅定不移地向前走去。所以別人玩耍的時候她拚命讀書,別人繡花的時候她還是拚命讀書,她讀的書都是從廢紙堆裏撿出來的,她並沒有要求父親送她去學堂,因為她知道父親不可能破例送她去學堂。她隻能在散著黴氣的廢舊書堆裏苦苦尋找她的未來,在寂寞與冷清裏吸收著千年來人類的知識精華,不懈的努力收獲了成果,她很快在姐妹之中脫穎而出,祖母紅翠對她另眼相看,並為她尋找到了理想的夫家,若不是於家少爺的荒唐行為,她現在也許已經嫁去縣城,也許已在姐妹麵前揚眉吐氣,也許已經達成母親的願望……但是沒有想到,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切竟是鏡花水月,素未謀麵的於少爺隻用一句話就將這一切擊為粉碎,她不知道這是為什麼,隻知道“於家俊”這個名字已經在她心底紮下了根。她一直尋找著逃離的機會,而上天就真的將蘇德信送來她的麵前,這是上天的安排,是冥冥中母親的保佑。

“我們不能走這條路。”她很冷靜,冷靜而果斷。她望著蘇德信,鮮紅的夕陽從背後射來,她冷靜的麵容就此陷入深遂的黑色,使明麗的夕陽也有了黑暗的陰影,籠罩著蘇德信。

“德義叔和德明叔已經連夜去縣城報案了,”她盯住蘇德信,也盯住前麵的那條路,那條一直伸入黑壓壓密林的大路,“這條路是蘇家灣去往縣城的必經之道,我們若是順著走下去,就一定會與德義叔和德明叔還有警察狹路相逢。”

她一字一字,每個字都像一個石頭重重砸向蘇德信。蘇德信因她的話而發覺麵前的路是一條死路。他順著她的目光望向前方,突然覺得那黃色土路上無數空蕩蕩飄搖著的長草變成了一條條魔鬼的手臂正在向他招手,他的身子因此而冰冷,在豔陽似火的天氣裏仿佛一片寒風裏的樹葉顫抖,而回首又見侄女那雙冰冷的目光更使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冰冷的感覺更加徹入心肺。他這才驚覺原來自己走上了一條自投羅網之路,山道的坑窪喻示著陷阱,遠處的密林象征著死亡。刹那間他的腿如灌了鉛似的沉重,站在原地腦子裏一片空白,他無法思考也無法行動,隻用一個立定的姿勢站在原地連接天地,魄麗的夕陽已經落下去,烏雲正慢慢升起來。

蘇秀容卻已經轉回了身子朝回頭的道路走去。她當然不是悔了怕了,更加不是打算帶著蘇德信回去投案了,她隻是知道還有條不為更多人所知的小路,可以避開危機,安全離開這裏。

雖然那是一條很狹窄很不好走的小路,雖然那條小路上荊棘叢生坎坷不平而且繞道好幾十裏,可卻通向外麵廣袤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