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底樓,站在屋簷下。雨點繼續落著,既沒有稀疏,也沒有密集起來。劉峰轉身從二門旁邊的桌子上拿起了雨衣,塞進摩托車的後備箱裏。
雨點打在劉峰的衣服上,打在他的臉上,他覺得滑滑的、涼涼的。
順著大街,他再次騎著摩托車往前。這一次,他騎得慢了些,小心地盯著對麵急速駛來的黃包車。如果李小嫻真的坐著黃包車回來,這一次應該能碰上。
李小嫻看見他了。她喊著他的名字,一邊叫黃包車停下來。他在她麵前停下車,抹了一把臉。她看著他臉上的雨水,顯露出一絲歉疚。
師傅,有人接我來了,我就到這兒下車。李小嫻扭頭對黃包車夫說。
車夫不高興了。你不是說要送到嘛,怎麼現在要下車。
不好意思,有人接我來了。李小嫻說,多少錢?師傅。
五塊錢。車夫板著臉說。
不是說送到家五塊錢嗎?現在才送了一半路,就要五塊錢?李小嫻的臉也板了起來。那是劉峰再熟悉不過的一張臉。
是你剛才讓我送到的呀,現在又是你自己要下車的。車夫不滿地說。
給你三塊錢!不要拉倒。你還想訛人。
是你說把你拉到家的,是你和我討價還價說是五塊錢,現在又是你自己要下車的。車夫有些急了。
現在不是有人來接我嘛。李小嫻說著,把三枚硬幣扔到了座位上,轉身坐上了摩托車。走人,少和這些人費口舌。
車夫邊掉轉車頭邊嘟囔著。早知道這樣就不拉你了,還耽擱了我的生意。
劉峰一邊往前騎著車一邊想著,忍不住笑了。
又到了老街十字,還是沒有看見李小嫻。
劉峰把摩托車停在路口旁邊的路燈下。他摸出一支香煙,抽了起來。
他不想再往前邊去了。他不想再到前麵的丁字路口去了。他不想再向前往東邊拐彎過那座小橋了。他不想再去“溫州名剪”的外麵張望了。
劉峰斷定,李小嫻這會兒絕對不會在理發店裏。
她到底鑽哪兒去了?劉峰突然又想起放在圓桌上的白色皮包。他後悔自己沒有把那個包放在摩托車的後備箱裏。那樣,李小嫻回家了,看她怎麼辦。
他在李小嫻的後麵回了家。
李小嫻一臉驚慌,仍故作鎮定,你看見我的包了沒有?
你自己的包,怎麼問我?你放到哪兒去了?他有些得意又有些解恨。
我明明放在桌子上的。怎麼不見了?
你自己放在桌子上的,不見了,那就是有人進來看見底樓沒人提走了。
李小嫻無語。
你要出去散步,底樓沒有人,你就不知道把包放到樓上去。
我,我……李小嫻結結巴巴的,說不出話來。
你,你怎麼啦……你就是這樣,每一次回家都把包胡亂往桌子上一扔。現在被人提走了,現在知道心疼了……
李小嫻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變得煞白……
想到這裏,劉峰真有些擔心起來。這會兒萬一真的有人進屋把包提走了,怎麼辦?兒子死坐在樓上,肯定不會知道的。
雨點突然大了起來。劉峰取出雨衣,披在身上。
他心裏越發不安起來,從褲兜裏掏出手機,撥通了家裏的電話。
“江濤,你媽回家了沒有?”
“沒有回來呀……你等一下,我喊一聲看看……”兒子好像剛睡醒。劉峰能想象出他那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或許自己打斷了他正在玩的遊戲,他正嘟著嘴。劉峰似乎看到了兒子一臉的不耐煩。
兒子大聲地喊著:“媽,你回來了沒有……媽,你在不在樓下……”劉峰耳朵緊貼著手機,屏住呼吸聽著,卻沒有聽見哪怕極細微的應答。
“爸,我媽還沒有回來……”兒子顯然急於想掛斷電話。
“我知道了。你去底樓把你媽的皮包提上去,動作快一些……”劉峰的語氣有些生硬。
“嗯。”還沒有等劉峰吩咐完畢,兒子就掛斷了電話。
劉峰扭頭望了望四周。街上的行人一下子都不知鑽到哪兒去了。隻有幾輛黃包車來來回回疾駛著。十字口幾個還沒有攬到生意的車夫,坐在車座上,不時伸出頭來張望著,似乎還在尋覓著一絲希望。
李小嫻到底鑽哪兒去了?她會不會待在老街的哪個店鋪裏避雨?或者在哪個屋簷下和一個剛碰到的半生不熟的人在嘰裏呱啦地聊天?
十字口這條東西向的老街裏,一個個店鋪雖然窄小些,卻更為密集。
劉峰此時已不再抱有多大的希望,但他還是決定去看一看。他覺得自己就像完成一件任務一樣,既然已經來了,就去轉上一圈。能不能接到李小嫻,此時已經不是那麼重要,要緊的是自己去轉上一圈,給自己一個交代。
劉峰突然想起了那些溺水者。等到打撈上來時,那些生命已經完全沒有了呼吸,停止了心跳。而岸上的人,還是要為他們做一陣子人工呼吸。
這時向兩邊的店鋪裏張望,已經帶有了一點欣賞的味道。劉峰的內心已經不再像先前那麼急切。他悠悠地騎著摩托車,左邊瞧瞧,右邊望望。
一家櫥窗裏站著一對一絲不掛的假人男女模特。他們相距一米多遠,相對站立著,緊盯著對方。他們在說些什麼呢?劉峰看著,不禁笑了。
一個年輕女子站在店門口,雙手交叉在胸前。看到劉峰往店裏張望,她的雙手放了下來,似乎要做一個什麼手勢。劉峰沒有停車,繼續往前騎。他回頭再看那個女子,隻見她的雙手又交叉在胸前,呆呆地望著有點昏黑的街道。
到了老街的盡頭,雨更大了。劉峰掉轉車頭,又折了回來。
此時,他的眼睛在一個個店鋪裏停留的時間更短了。有一些店鋪,從他的眼前隻是一閃而過。幾個剛才在店門口聊天的女人,看到劉峰又過來了,顯然有點疑惑,停止了交談。她們看了劉峰一眼,又扭頭聊起來。
那個年輕女子呢,還在屋簷下站著。這次,她隻是漠然地看了劉峰一眼。劉峰突然想起了“溫州名剪”外麵蹲著的那個家夥,又忍不住笑了。
回到老街十字口,劉峰往周圍又掃了一眼。街上已經沒有了行人。
他加大油門,摩托車吼叫起來。那聲音在雨中靜寂的街道上有些嘹亮,有些放肆,有些瘋狂,似乎是有人在振臂高呼。風,從劉峰細長的脖子處鑽進去,撫摩著他一根根細瘦的肋骨。雨水在他臉上胡亂爬著,模糊了他的眼睛。
排氣管上那幾個破洞,得好好修補一下了;摩托車的喇叭,有時候按著也沒有反應;刹車有時候踩上去咯咯響,刹車片也許都壞了;還有遠光燈,不知什麼時候也打不亮了……也難怪,這輛摩托車都陪伴他快十年了。
劉峰不願再想下去。他又拉了一下油門。摩托車突然伸出了翅膀,狂笑著,在無人的街道上,在狂風暴雨中飛了起來,朝他家不遠處的河道鑽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