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來時路,對那份“真感情”的追逐,竟一直牽引著吳冠中的人生方向。就像一隻翻飛在林間的美麗蝴蝶,吳冠中一路追著它從年少走到暮年,從故鄉宜興遠赴巴黎再回到祖國。蝴蝶的美麗身影一直不曾讓吳冠中迷失方向,而路邊叢生的荊棘卻讓路上的行者遍體鱗傷。時至今日,吳冠中還是把這條不歸路稱為“歧途”。
許戈輝:我記得我讀過您的一句話,我特別喜歡,還特意抄下來,是您在您的文章《歧途》裏麵說道的。您說人的一生隻有一次選擇,說我支持向自己認定的方向摸索,遇到歧途,也不大哭而回,錯到底,作為前車之鑒。我覺得您的這番話,表達了自己一種即便是悲情但也是義無反顧的那種堅定的決心。
吳冠中:因為原來我是在浙江大學裏麵一個工業學校學工科的。
許戈輝:而那個時候學工是有前途的,所以全家都以您為榮。
吳冠中:很有前途,而且很難考的,浙大也是名校。家裏就說將來的生活有保障了。那麼後來去參觀了杭州藝專,第一次看到美術品,看到那麼多油畫,雕塑什麼的,那麼美,我一輩子沒有見過這麼美的美術品。因為過去沒見過這樣,這就像是初戀,第一次看到這個,看到人是那麼美麗,可以說是戀愛,什麼都不要了。那時候大概也十六七歲,高中了,自己有獨立的想法了,覺得我什麼都不要,我什麼都可以犧牲,我一定要愛上她,所以變成初戀的感情。學藝術是要窮的,我覺得我是屬於我自己的。甚至我覺得父母他們那麼愛我,但這也是個包袱,覺得如果沒有父母愛我的話,我會很自由。我要毀掉它也可以,但是另外有家屬,就覺得不能那樣,所以矛盾。覺得我選定了就不能改了。但卻很幸運,這是不幸的幸運。後來打仗了,我們國家打仗了,那麼就流亡了,淪陷了,家鄉都淪陷了,父母都沒有消息了,從此斷了多少年,一直不知在哪裏。當然他們憂慮、擔心等等,但對我講來,我暫時看不到他們的悲哀,他們認為我也許死了,也許怎麼樣了,那麼我倒覺得,我這個時候可以拚命地搞我的藝術了。
1936年,吳冠中違背父命,執意放棄了已就讀一年的工科專業,轉考入國立杭州藝專。後來,吳冠中把當時的杭州藝專比喻成法國美術院校的中國分校,因為當時藝專的林風眠、吳大羽、劉開渠等教授,幾乎清一色是留法的。而那時的吳冠中和同學們也早巳愛上了塞尚、梵·高、畢加索這些還完全不為中國人民所知的西方現代美術大師。
留學
1942年,吳冠中從杭州藝術專科學校畢業。四年後,他的人生發生了重大轉變。
吳冠中:當時都想到法國去學美術,但是抗戰出不去。那麼日本投降以後,教育部覺得日本投降了,國家要興盛了,就搞公費留學考試,送到英、美、法、丹麥這些國家,送了一百多個。那是八年來第一次送公費留學生。全國有九個考場同時考,人也很多,每個科目都是取兩名,這個考試就很難考。考試很緊張,競爭很激烈,差一分你考了個第三名,差一分也考不上,所以這對我講來是生死掙紮了,是生命的很大的一個轉折。如果這次考不上,那我根本出不去。出不去的話,我的人生軌跡會有很大的改變,會完全不一樣。
1946年,是吳冠中人生中最值得紀念的年份。他在這一年中同時嚐到了洞房花燭夜和金榜題名時的大喜滋味。他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取了公費留學繪畫專業的名額,得到法國最高美術學府——巴黎國立美術學校的入學資格。次年,他和百餘名留學生踏上了遠赴歐洲的“海眼”號輪船,開始了充滿激情和夢想的留學之旅。
許戈輝:我看到您的畫上有一個題名“荼”,如火如荼的“荼”,這個字怎麼講,您怎麼會給自己命名為“荼”?
吳冠中:這個字本來是強烈的意思,如火如荼嘛,如火,是強烈的意思。還有呢,因為都是油畫,開始都是畫油畫,用油畫筆簽名。油畫筆不好寫,不像毛筆那麼方便,所以寫一個荼字就代表了。不要寫吳冠中三個字,少寫一點。寫洋文就好了,像畢加索一筆勾就簽名了,但中國字寫起來比較麻煩,不好寫,所以寫一個荼字比較簡單。
巴黎,這個世界的藝術中心,讓吳冠中大開眼界、如饑似渴。對藝術的熱愛,讓他心中燃起了熊熊烈火,就如同他的筆名“荼”字一般熾烈。每當課餘閑暇,他都紮在各大博物館和古文化遺址中,瘋狂地汲取西方文化的養分。在國立巴黎美術學校中,吳冠中先後進入丟巴(J.Dupas)教授和法蘭西學院院士、美術界一代巨子蘇弗爾皮(J.M.Souverbie)教授的工作室學習。
許戈輝:我記得您曾經說過,說在法國學習的時候,蘇弗爾皮教授有一句話,對您有影響,他說小路藝術是娛人,大路藝術是撼人,是震撼的“撼”。
吳冠中:對,震撼的撼,這個很重要。因為他是我的主要導師,他就講藝術有兩路,一路是小路藝術,他叫Mino,他說藝術是娛人耳目的,讓你感覺到好看、舒服。他認為這是漂亮,他把漂亮和美分開的,漂亮和美不是一個字,法文裏也不是一個字,不是一個概念。一個是漂亮,一個是美,他的意思是說要走小路藝術是漂亮,是使你感覺到耳目舒服的;大路藝術,它是震撼你心魂的,這個完全不一樣,所以覺得,應該走大路藝術,震撼的是人的心魂,這讓我有很深很深的印象。因此從這一點,我們把藝術看得非常神聖,比什麼都偉大,當時是這樣。那時候我想成為很大的藝術家。很想有成就,所以就是不管一切,也不管法國的生活好,等等。我想的是怎麼樣能夠搞出真正的好藝術來,在這種情況之下,後來回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