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遊弋(下篇)(1 / 3)

伊爾、羅賓目送著羅伯特凱瑞柯克消失在夜色濃重的巷口,周圍似乎又起了霧,感覺吸進的空氣都是濕濕的。伊爾回過頭來注視著羅賓,“你看凱瑞是不是變了。”

羅賓搖了搖頭,“我沒看出來。”

伊爾又說,“李小毛真的要走麼?”

羅賓點了點頭,“是的,昨天晚上他跟我說要離開這裏的,不是玩笑。”

“那你怎麼說?”伊爾問道。

昨天,羅賓和李小毛。

“尤四青剛死不久,你為什麼要離開?”羅賓問道。

李小毛說,“我覺得有一個地方在召喚我,每天淩晨時刻,我就能感覺到這個地方的存在,仿佛已經距離它很近,自從那個和我叫同一個名字的李小毛的出現,我就覺得我不是我自己了,我不再屬於這裏,我應該在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出現,他們在等著我——”

“沒人知道的地方,他們又怎會知道是你?”羅賓反問道。

“我也說不清楚,反正他們是在等著我去。”

羅賓歎了口氣,“我們對你施加太多的壓力,使你對這裏產生厭惡情緒,但是現在奧爾已經不在這裏,我答應以後沒人再來管你,你想做什麼都可以,隻要你能繼續留在這裏。”

“羅賓,很抱歉,這個和你們管我沒什麼關係,貓是不會記恨的,去年奧爾管我的時候,我也根本沒有厭惡他的意思,我自己從沒把那件事情當回事兒。有時候,我都覺得‘我要離開’不是我想要的,而是我身上的另一個聲音,我自己無法控製這些……百畝樹林不是我的歸宿,我的歸宿應該在另外一個地方——從來沒想到過的。”

“唉,那尤四青呢?你對她真的沒一點兒想念嗎?”

“尤四青是我的媽媽,可是她已經死了,管不了我了,而且她活著的時候就已經不管我了——但是我會一直記著她。”

“除了她,你不能為照顧過你的人們想一想嗎?你是在他們的影響下長起來的啊!”

李小毛低下頭,“我的生命是你們給予的,活在你們的陰影下,我就必然被你們的意誌左右,永遠不得自由,可是誰都不會管誰一生,終有一天我會屬於我自己的,這是注定的事情,為什麼不能盡早解脫呢?”

“我明白了,李小毛,你什麼時候離開?”過了很久,羅賓忽然說道。

“你放我走麼?”

“我從來沒有綁著你,又怎麼會放,你是你自己的。”

羅賓說完,轉身出去,一會兒又回來,手裏拿了一個畫板和幾隻鉛筆,“你先不要動,我想給你畫個像,尤四青在的時候,我都沒有給她畫過,現在你要走,我得留點什麼下來。”

羅賓把李小毛抱起來,摩挲著他的身體,正對著他的臉,“李小毛,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狸花貓,以後記住你是從李莊出來的,你不是流浪貓,你有名有姓,家就在李莊羅賓家,別人問起你來,你就這樣回答他。”李小毛腦袋扭向一邊,眼睛盯著窗外,一直燕子停在屋簷下,他就這麼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隻燕子,瞳仁越來越大。羅賓歎了口氣,把他放在桌子上,背對著窗戶,李小毛耳朵向後豎起,極力傾聽燕子的動靜。

“站好,不要動,仔細看打。”羅賓在李小毛頭頂上拍了一掌。

“這才對,你注視著我,眼睛不要動。”李小毛就盯著羅賓看,看他瞳仁裏麵自己的像。

“李小毛,你要集中注意力,兩隻眼睛一起看我。”李小毛就瞪起眼睛注視著羅賓。

“李小毛,你要聽話,眼睛一起盯著我看。”羅賓又重複道。

“我已經盯著你看了——還要怎樣?”李小毛終於有點不耐煩。

“你的右眼怎麼一直斜著,瞳仁沒有對著我。”

“我不知道。”羅賓把李小毛左眼擋住,讓他用右眼看,右眼轉過來對著他,羅賓放開李小毛左眼,左眼又斜到一邊。

“奇怪,怎麼你的兩個瞳仁不能聚到一起,你對著鏡子看看。”羅賓把李小毛抱道鏡子邊上,李小毛對著鏡子,用左眼看時,右眼斜著,右眼看時,左眼斜著,兩隻眼睛總有一隻是斜著的。

“真奇怪,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貓咪也會有斜眼的,李小毛,你的眼睛是不是看東西看不清楚啊,來,我來給你測量一下。”羅賓把李小毛抱在視力表前,“先測左眼,我指哪個,你說哪個……”

結果李小毛兩眼視力一樣,沒有近視弱勢的跡象。

“算了,李小毛,我就照著你斜眼的樣子畫吧,好看與否,那也總是真實的你。”羅賓仍舊把李小毛放到桌子上,畫著畫著,他就想起尤四青了,最近幾天晚上臨睡前,他總以為尤四青會在門外麵,“喵嗚”叫他開門,他就這樣直著耳朵聽著,一直沒有等到。

“好了,李小毛,你活動活動吧!一會兒吃飯的時候記著回來。”羅賓忽然間畫不下去了,把畫拿起來端詳,紙上隻是一隻貓的臉和身體的輪廓,羅賓自語道:“這個不是愛麗絲在夢中看到的那個咧著嘴笑的柴郡貓嗎?可惜李小毛不會咧著嘴笑,也不會先把臉露出來,然後是身體——可是李小毛的眼睛是斜的,這點柴郡貓比不上他。”羅賓把李小毛畫像放進畫夾。

“然後呢,他晚上有沒有回來?”伊爾問到。

“沒有,天黑以後就再也找不到他了——不過,半夜裏,我隱約感覺到他從窗前經過,等我出去找他時,卻有什麼也沒看見。”羅賓說道。

伊爾閉上眼睛想了想,“羅賓,這個我也不是十分清楚,不過我相信李小毛一定是‘自覺’了,你記得他反複說他在洋河上看到另一個李小毛,之後每天就對著鏡子看自己的像,我覺得在洋河看到另一個李小毛的時候就意味著他開始有自我意識了——對了,你是什麼時候有自我意識的。”

羅賓陷入沉思,“時間我記不清了,好像是在深秋的某個夜裏,我在看一本書,書裏有一篇文章很有啟示性,然後思緒就飄往千裏之外,之後我就想到了百畝樹林的故事,那一刻,我確認自己是獨立於這個世界的,鏡子裏的那個人就是我自己。”

“對啊,羅賓,每一個成長起來的生命都會經曆這麼一個過程。在此之前,生命是不能區分主觀世界和客觀世界的,也就是說,主體和客體是揉合在一起的,主體可以任意在客觀世界裏麵遊動,就比如小孩看見花兒被人折去,他會想花兒一定很疼——感覺和他打針的時候一樣,實際上,他根本無法知曉花兒被人采摘時的感覺的,那一刻,他把自己當成一朵花了,這個叫‘物化’;就如李小毛,他自己做了錯事,他卻說不是他幹的,而是李小毛幹的,在他的意識裏李小毛和他自己是分離的,或者說,他根本意識不到他自己是存在著的,但生命‘自覺’以後,他就會有意識地把自己與周圍的世界區分開來,說不一樣的話,做不一樣的事情。他會證明自己就是獨特的存在——我就是我。”

“李小毛的離開,就是因為他‘自覺’了——或許當他再成長一步,之後還會回來的。”羅賓說道。

“理論上講有這種可能,可是,李小毛是一隻狸花貓啊!”伊爾說道。

“你的意思是李小毛生性散漫,不服管教。”

“是啊,這是第二層關係,還有一層關係,羅賓,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這樣一個國度——遊弋國。”

“遊弋國——沒有聽說過,這同李小毛出走有什麼關係麼?”

“從你剛才說的這些日子以來李小毛的種種變化,我敢斷定他即將成為遊弋國的國民了。”

“你怎麼斷定他就是遊弋國的呢?”

“遊弋國的國民有個典型的特征,那就是兩隻眼睛無法聚焦在同一物體上,不管從那個角度看,他們的眼睛總是斜著的。”

“從小到大,我看見很多人都是這個樣子的,兩隻眼睛總有一隻是斜著的,難道他們也是遊弋國人。”

“那倒不一定,很多人因為兩隻眼睛視力懸殊導致一隻眼睛弱視形成斜眼的,遊弋國人眼睛雖是斜的,但卻沒有絲毫近視。”

“李小毛就是這個樣子的,隻有這麼一個特征嗎?”羅賓問道。

“不是,還有其他特征。剛才我問你凱瑞是不是變了——你有沒有注意到?”

羅賓想了想,“凱瑞的毛發好像比以前要蓬鬆,跳到我後背上的時候,感覺體重輕了些,瞳仁的顏色變淺,還有——”

“這就足夠了,羅賓,你觀察的很仔細,這些基本上也就是遊弋國國民的特征。”

“你的意思說,凱瑞和李小毛都將會成為遊弋國的國民了——不過,凱瑞的眼睛沒有斜掉啊,你怎麼斷定她也是呢?”

“對單個個體來說,特征不一定要全部具備,隻要精神接近就是了,特征隻是表象——遊弋國其實算不上一個國,因為曆來都是這樣叫的,所以這個名字就沿用了下來。遊弋國本身隻是個族群,一個獨立於世間物種界限的族群,也就是說,遊弋國國民不具有單一物種,任何一個生命,隻有具備了遊弋國的精神特征,就可以成為遊弋國的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