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鬆待不下去了,老板端上來的麵條他一口沒吃就走出了麵館。難怪她一見他就跑,原來已經移情別戀了。他估計的一點沒錯,到底是小孩子,丟開一段情就像丟掉一個玩具。
陳明鬆打消了去找蘇姍的念頭,漫無目的閑逛,每條路都載滿他和蘇姍的回憶。無處可逃。
“哥——”一個人急急地走來,老遠就衝著他叫哥。是陳明鬆的弟弟。
“你怎麼來了?”
“陳剛家的人聽說你要倒插門,到處亂說。我把他們家的人打了。他們家說要找陳剛告我。父親就要我來找你。哥,我回不去了。”
“那就不要回去了。你工作的事情已經搞妥,辦好手續就可以正式上班。從現在起,你就是這城市的一員了。”
“哥,難為你了,我知道,這是你用倒插門換來的。這門親事你肯定不滿意……”
婚禮當天,陳明鬆的父母都沒有來。好容易培養了一個有出息的兒子,結果卻是倒插門,連婚禮都要在女方家裏舉行,父母覺得臉上無光。親友們也都沒有通知。
這絲毫沒有影響這場婚禮的熱鬧。沒有什麼文化的家庭招贅了受過高等教育的大學生,充分說明了這個家庭的經濟實力。麗麗家把能請到的親友全都請來了,得意之情不言而喻。
典禮過後,女方的親友們一定要看看體麵的大學生新女婿。陳明鬆表現突出,他正和站裏一幫嫉妒他的同事喝得昏天黑地,咋咋乎乎地顯示著心滿意足的幸福。
“陳工,好事都讓你占上了,我們自愧不如也不敢嫉妒,不過今天的洞房我們可是要鬧通宵的,說不定能沾上點好運……”
“鬧!你們不鬧我還不依呢……”
“那我們現在就去鬧啦,你不許進來,我們會好出格……”
陳明鬆搖搖晃晃地走出房子,弟弟跟出來,在僻靜處找到他,他正以頭撞牆。
“哥——”弟弟死勁拉他,陳明鬆用力一掙,撞到牆上,頭破血流……
“哥,你喝得太多了——”
“你以為我醉了嗎?我清醒得很。”
“你的頭破了,流著血呢,看起來要縫兩針,說不定會留下疤——”
“留下疤好,是應該留下一個烙印……”
陳明鬆在弟弟的攙扶下進社區醫務室處理了傷口,真的要縫三針。陳明鬆堅持不肯用麻藥,魚鉤一樣的針紮進頭皮,陳明鬆的汗和淚一起迸出來。
“你回去,我在外麵走走,清醒一下。”
“哥,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
“你沒看到她們家的人都很滿意嗎?你有什麼不滿意的?別多操心,好好休息,準備去上你的班。”
陳明鬆出了小區,無處可去,獨自潛回單位的宿舍來,他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當他推開宿舍的門,看到桌上攤開的日記,他就清晰地知道了自己心裏的想法:他還是不甘心,他要去找蘇姍。
陳明鬆把日記本揣在懷裏,憑記憶來到蘇姍家。那是一棟不起眼的瓦房,與麗麗家的樓不可同日而語,卻像家裏的小屋一樣使陳明鬆倍覺親切。蘇姍的小窗戶還亮著燈,她可是在想他?陳明鬆激動走近那扇窗,深情地叫:“蘇姍——”
“誰?”蘇姍的臉昏暗不明地出現在窗格子後麵。
“是我!我們談談好嗎?”
房間裏的燈光一瞬間熄滅了。
陳明鬆從懷裏掏出帶著體溫的筆記本從窗戶塞進去:“我有一樣東西交給你,那是我的一顆心,不管你能不能理解,你一定要認真地看完,看完了你就會知道,表麵是我欠了你的,其實是你欠了我——”
陳明鬆話沒有講完,窗戶門“啪”的一聲果斷地關上了。
“哥,回去吧,嫂子肯定在等你呢——”尾隨著他的弟弟死活拉走了他。
陳明鬆回到新房,麗麗已經陷在大紅大紫的緞麵棉被中睡著了。沒有人等他。陳明鬆麻木地抽出一床棉被,把自己和棉被都扔到沙發上。
陳明鬆在一陣不適中驚醒,麗麗正在拽他:“放著好舒服的床不睡,你怎麼睡沙發呀?”
“我有擇床的毛病,你那張床我睡不著。”
“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以後你睡你的床,我睡我的沙發。你放心,等假期一滿,我就搬回宿舍去。你想讓誰上那張床就讓誰上那張床,我不會不拉屎還占著茅坑!”
“那你幹嘛要和我結婚?”
“不是你有了孩子急著要結婚的嗎?別忘了,要結婚的是你,不是我!我不會幹涉你,你也不要告發我。我們井水不犯河水。除了不上床,其它的一切,我會讓你的家裏人滿意的。這一點你放心。”
麗麗明顯地很失望。卻沒有多說什麼。獨自回到床上睡下了。她這樣不吵不鬧倒叫陳明鬆生出些許歉意來。
蘇姍拿到陳明鬆的日記差點把它燒了。在她看來感情就像衣袖是可以一刀兩斷的。她已經和他了斷,他還打擾她做什麼?
站在煤爐邊,蘇姍信手翻了翻日記,看到這樣一句話:說到底她還小,不懂得什麼是愛,我隻能加入期待和耐心用時間釀這杯感情的酒。
想不到陳明鬆一個學理科的,也寫得出這樣的句子。蘇姍覺得有些文采,不妨當作小說來讀。這才手下留了情,將日記塞進了抽屜的底層。她現在正忙著戀愛,是沒有時間和心情來讀這本淒切的日記的。
蘇姍並沒有把和陳明鬆分手當成多了不起的事。門當戶對這一堵牆像當初阻隔她和許建平一樣阻隔著她和陳明鬆。她當然希望能和陳明鬆開花結果。這個願望達不到也在她的準備之中。她像一個買了彩票等待開獎的人一樣等著這段感情的結果。心懷僥幸但並沒有抱多大的希望。
結果不盡人意,但也無所謂,她並沒有失去什麼。這場愛情隻是她的一次實驗。這次實驗至少證明了兩點:能得到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挑剔之人的愛情,她的確是優秀的有吸引力的;愛情的確無處不在,她對愛情的憧憬並不荒謬。她毫不懷疑,前方會有一個更適合的人在等著她,那個人會給她沒有缺憾的更美好的愛情。
分手後的蘇姍日子過得格外輕鬆。老是等待一個懸而不決的結果也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她早就想擺脫了。一開始和陳明鬆在一起,她確實感到喜悅和充實,在遇到他之前,她是那麼寂寞,連個談得來的朋友都找不到。她也願意和他在一起一輩子,此生不再作他想。可是到後來,那個不能回避的問題漸漸逼到了麵前,他跨不過那道門檻。她和他免不了分手的結局。她的性格是提得起放得下,既然不是自己的就趁早放手。但是,出於慣性,她一次一次拖延著那個分手時刻的到來。像一個已經從美夢中醒來卻不願睜開眼睛的孩子。最後的那一次,老門衛的話終於促成她下了決心。她解脫了。
對陳明鬆的認識和思念竟然是在分手之後,和其他人的約會中開始。這是蘇姍萬萬沒有想到的。
兩個月裏蘇姍相了三次親。第一個家裏有錢,長於算計,比小賣部的老太婆還精;第二個長得帥,三句話不離“現在流行”四個字,用那種嵌了鏡子的錢包,和蘇姍見麵居然還不時掏出鏡子來整理發型;第三個是做生意的。蘇姍一聽就沒什麼興趣。但聽說南方興起一股下海潮,很多事業單位人士都拋掉鐵飯碗去做生意了,還美其名為創業。看起來坐生意這門職業似乎很有前途。蘇姍勉強地答應見麵。動身之前遇見瑤瑤,瑤瑤告訴她:曾經有人對這個男生說了許多蘇姍的壞話,勸他不要追蘇姍。男生說:這人有性格,我找的就是這樣的人!
瑤瑤的話像一粒小石子在蘇姍的心湖裏激起了一陣漣漪。知心的話不要多,一句就足可以敲開一扇門。蘇姍以為這人是個知已。見了麵,這人倒也懂得尊重女生,沒有擅自找話題,而是謙遜地等待蘇姍開口。蘇姍和男生交往下來,看電影、約會。男生對蘇姍很滿意,蘇姍卻是一百個失望:她講話的時候男生是在聽,聽得也很專注,卻始終無法參與。那感覺就像是一個老師帶著一個上進好學的學生。蘇姍是衝著男生說了那麼一句讓她動心的話和他見麵的,相處起來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男生徹底被蘇姍征服了。蘇姍卻再次陷入了孤獨。談話是需要對手的。兩軍交戰,勢均力敵,才能擦出火花。
男生真誠地向蘇姍求婚,蘇姍毫不猶豫地拒絕了。男生是個自信的人,不惜放低自我俯就蘇姍還是遭到拒絕便有些小羞成怒,不客氣地嘲諷蘇姍:“你以為你有多了不起?一個臭名昭著的人,我想拉你一把你還不領情!你看看在我之後還會有誰要你!你就等著當一輩子老處女吧!”
男生的話刺痛了蘇姍的心。她不害怕一輩子嫁不出去,卻對“老處女”幾個字特別敏感。這個稱謂隱含了獨身以外的太多其它含義:相貌醜陋、生理或心理缺陷,最不能容忍的是它往往讓人直接聯想到無人問津。一個無人問津的女性是人世間最殘忍的悲劇。是身為女性最大的失敗和悲哀。以前蘇姍對一名總是針對她的年輕的女數學老師最惡毒的祝願就是祝願她成為老處女。被一百個男人拋棄和當老處女,兩個極端,如果一定要選擇一個,蘇姍寧可選擇前者也不願意當老處女。
蘇姍發現自己正處於一個十分危險的境地:人和人之間在思想上是有階層之分的。她的思想使自己脫離了原有的階層,卻無法得到更高一級的肯定;她對愛人思想上的要求屬於更高一級,她又沒有相應的身份地位與之匹配。在原有階層的青年男子看來,她過於雅致,不能高攀;而對於她期待的那個階層的青年男子來說,她又顯得太過平凡。門不當戶不對。
蘇姍現在知道陳明鬆的可貴了:他正屬於她期待的那個階層中的一員,受了感情的驅使不顧地位的懸殊來愛她,她卻不把他的犧牲當回事,從一開始就沒有全心投入。
她一遍又一遍地讀他的日記。現在她能體會和理解他的矛盾和掙紮了。她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這樣做正陷入更大的危險——一次一次的舊事重溫,將她拖進了一種嶄新的情緒,有經驗的人會知道,這種情緒叫做懷舊。是一種像沼澤一樣使人深陷、欲罷不能的要不得的東西。
蘇姍現在懂得了,愛情不像她認為的那麼容易得到。很多東西都與它為敵,為首的那個叫現實。她終於明白現實是逃不開躲不掉的,要麼改變它要麼改變自己。她在懷舊之路上越走越遠,漸漸的就摒棄了身邊的男孩子,心裏隻想著陳明鬆了。她覺得很對不起陳明鬆,相戀一場,他給她的是快樂和信心,她給他的卻是折磨。在懷舊的情愫裏,她將他們在一起的一點一滴細細品味,發動想象將細節無限延續下去派生出新的內容。在想象中,她和陳明鬆在一起,和諧幸福,耐人回味。越回味越生動,越生動越回味,周而複始,直至走火入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