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馳啟:遼陽和沈陽“城中(人)受虜間金,開門引入,經略袁應泰、總兵賀世賢死之。蓋奴賊攻城非其所長,前後陷入城堡,皆用計行間雲”。這是一語破的之言。
努爾哈赤自奪取明朝遼東第一座城堡撫順起,中經開原、鐵嶺、沈陽,直到遼東首府遼陽,都是用計行間,裏應外合而得手的。他不僅占領遼河以東廣大地區,更涎貪河西,便兵指遼西重鎮——廣寧。
明朝失陷遼、沈,全國震驚,京師戒嚴,九門晝閉。門廷上下在失敗中想起了聽勘回籍的原遼東經略熊廷弼。沈陽失,大學士劉一燎言:“熊廷弼守遼一年,奴酋未得大誌,不知何故,首倡驅除”。遼陽陷,山西道禦史江秉謙亦力陳熊廷弼保守危遼之功,疏言:“其才識膽略有大過人者,使得安其位,而展其雄抱,當不致敗壞若此”。天啟帝也諭部院:“熊廷弼守遼一載,未有大失;換過袁應泰,一敗塗地”。明廷迫不得已,再次起用努爾哈赤“獨怕的那個熊蠻子”。因而明廷懲治前劾熊廷弼的禦史馮三元、張修德和給事中魏應嘉,各降三級,並除姚宗文名。詔起廷弼於原籍,冀支撐遼西殘局。
熊廷弼入朝,針對努爾哈赤短於攻堅、缺乏水師、後方不穩、兵力不足等弱點,建立古文策略:陸上以廣寧為中心,集中主要兵力,堅守城池,沿遼河西岸列築堡壘,用步騎防守,從正麵牽製後金的主力;海上各置舟師於天津、登萊,襲擾後金遼東半島沿海地區,從南麵乘虛擊其側背;並且利用各種力量,擾亂其後方,動搖其人心——待後金回師內顧,即乘勢反攻,可以複遼陽。而經略坐鎮山海關,節製三方,以一事權。朝廷於是命熊廷弼為兵部尚書兼右副都禦史,駐山海關,經略遼東軍務;命王化貞為廣寧巡撫,駐廣寧,受經略節製。廷弼啟行前,天啟帝賜麒麟服一襲,敕設郊宴餞行,命文武大臣陪餞,以示寵任;經略熊廷弼出京之日,佩尚方劍,在京營選鋒五千人護衛,陛辭啟行,與王化貞共同統兵抵製後金軍的進攻。
王化貞,進士出身,由戶部主事曆右參議,分守廣寧。遼、沈陷後,進右僉都禦史,巡撫廣寧。
化貞為人駿而剛愎,素不習兵,輕視大敵,喜讚語。文武將吏進諫悉不入,與廷弼尤抵牾。妄意降敵者李永芳為內應,信西部言,詣虎墩兔助兵四十萬,於是欲以不戰取全勝。一切士馬、甲仗、糗糧、營壘俱置不問,務為大言罔中朝。
尚書鶴鳴深信之,所請無不允,因為這樣廷弼不得行其誌。廣寧有兵十四萬;而廷弼關上無一卒,徒擁經略虛號而已。延綏人衛兵不堪用,廷弼請罪其帥杜文煥,鶴鳴議寬之。廷弼請用卜年,鶴鳴上駁議。廷弼奏遣之垣,鶴鳴故稽其餉。兩人於是相互埋怨,事事齟齬……毛文龍鎮江的勝利,化貞自謂發蹤奇功。廷弼言:
“三方兵力未集,文龍發之太早,致敵恨遼人,屠戮回衛軍民殆盡,灰東山之心,寒朝鮮之膽,奪河西之氣,亂三方並進之謀,誤屬國聯絡之算,目為奇功,乃奇禍耳!”貽書京師,力詆化貞。
當時,廷弼主守,謂遼人不可用,西部不可恃,永芳不可信,廣寧多間諜可虞。化貞一切與之相反,絕口不言守,謂我一渡河,河東人必內應。且騰書中朝,言仲秋之月,可高枕而聽勝利搜拆。識者知其必僨事,以疆場事重,沒有敢言其短者。王化貞先派二萬兵守三岔河,河長一百二十裏,步騎一字擺開,每數十步搭一土窩棚,置軍六人,畫地分守。熊廷弼斥言:“東兵過河,所置地僅裏許,窩卒僅百許,空散二萬眾於沿河”,不能夠阻遏後金騎兵。化貞不聽,經撫抵牾。
經撫不和,意見相左,經臣主守,撫臣主戰。王化貞寄望於蒙古察哈爾部林丹汗的援兵。“虎墩虎憨調兵四十萬助攻奴酋”,可以不戰而取勝;妄臆李永芳為內應,必兵到而敵自潰。他具疏“願以六萬人進戰,一舉蕩平”後金;至“仲秋八月,可高枕而聽捷音”,然後解戈釋甲,歸老山林。他對士馬、甲仗、糧秣、營壘一概不問,兵士或“氈帽布衫,執棍而立”,或“沿村乞食,弓刀賣盡”,卻務空言以娛朝廷。雖然如此,王化貞還是得到明廷的寵信。由於他以輔臣葉向高為座主,以兵部尚書張鶴鳴為後援。而張鶴鳴又投靠閹黨。因此,滿朝為憂的經略巡撫不和,源頭在於閹黨。
先是,天啟帝衝齡登極,不夠半月即賜魏進忠(後賜名忠賢)世蔭,封乳母客氏為奉聖夫人。不久,魏忠賢謀殺中官王安,結成客魏集團。天啟帝既喜“倡優聲伎,狗馬射豬”,又好“親斧鋸髹漆之事,積歲不倦。每引繩削墨時,忠賢輩輒奏事。帝討厭之,謬曰:‘朕已悉矣,汝輩好為之’。忠賢以是恣威福唯己意”。
魏忠賢勢炎日熾,廷臣如顧秉謙、張鶴鳴,遼將如王化貞、毛文龍等依媚諂附。
遼東經撫關係不佳,係於樞部閣臣,也根於廟堂之上。
於是廟堂業以兵屬王,又以尚方屬熊,王握兵而不製令,熊製令而不握兵,王恥熊下,熊妒王成,一柄兩雄,權分意左,私爭之念,奪其急公,憤激之惑,
不慮僨事。吏科給事中趙時用言:“經撫相與哄於外,會議相與哄於朝”。天啟帝命廷議經撫的去留。天啟二年,天命七年(1622)正月十二日,在中府召集九卿科道會議。這是一次極為重要的會議。與會者八十一人,明確表示支持經略熊廷弼,將“登、萊、廣寧二撫互換者”,僅徐揚先一人,其餘或黨護王化貞,或操持兩端。熊廷弼自料得不到閣部的支持,恐懼流涕地疏言:“經撫不和,恃有言官。言官交政,恃有樞部。樞部佐鬥,恃有閣臣。臣今無望矣。”這次朝廷會議,不但注定熊廷弼的失敗,而且表明閹黨已開始占據統治地位。兩年後楊漣抗疏劾魏忠賢二十四大罪狀,則不過是東林黨同閹黨的公開決裂。因此,遼東經撫不和,僅僅是明朝政治傀儡戲台上兩個互鬥的木偶,其操縱者則隱伏在後台,就是明朝最高統治集團內部的黨爭。
正值明朝九卿科道會議爭論經撫去留之時,努爾哈赤準備進兵河西。先是,努爾哈赤奪取遼、沈後的十個月間,探察明朝動靜,沒敢輕啟幹戈。他通過李永芳與王化貞之間諜工往來,探知明朝遼東經撫不和,戰守舉棋不定,熊廷弼內外受困,王化貞浪言玩兵,廣寧軍備廢弛,沿河防守較弱。努爾哈赤決計乘機西渡遼河,兵指廣寧。
天啟二年即天命七年(1622)正月十八日,後金汗努爾哈赤命族弟鐸弼、貝和齊及額駙沙津和蘇巴海等統兵留守遼陽,親率諸貝勒大臣,帶領八旗大軍,向廣寧進軍。經鞍山、牛莊,二十日渡遼河,直逼西平堡。
廣寧巡撫王化貞得到後金軍西進的馳報,倉促布兵防守。原議總兵劉渠領兵二萬人守鎮武,總兵祁秉忠領兵萬人守閭陽,分南北兩路與廣寧犄角;副總兵羅一貴率三千人守西平堡,又在鎮寧駐兵。王化貞自帶重兵駐廣寧,試圖以四堡屏障廣寧,阻擊後金軍的進犯。
後金汗率軍過遼河,二十日,圍西平堡。守城參將黑雲鶴輕敵出戰而死。
參將羅一貴堅壁固守,後金軍攻城不下。時各城守軍消極自保,不作援應;王化貞蜷縮廣寧,不敢出擊。熊廷弼急檄王化貞督戰,並激之曰:“平日之言安在?”巡撫王化貞遂命總兵官劉渠率鎮武兵,總兵官祁秉忠率閭陽兵,心腹驍將孫德功率廣寧兵,馳援西平。努爾哈赤分一半軍隊圍西平,以另一半軍隊迎擊前來增援的明軍。二十一日,孫德功、劉渠、祁秉忠在乎陽橋迎戰後金軍。孫德功分兵為左右翼,推劉渠部、祁秉忠部先出戰。剛交鋒,“孫德功等故意上前一衝,
即卸(卻)去,因而各營俱起,以至大敗”。總兵官劉渠、祁秉忠、副總兵麻承宗戰歿於沙嶺。同援之副將鮑承先敗走,隱匿數日,出降。
努爾哈赤擊敗明三路援軍之後,乃集中八旗兵力,繼續圍攻西平。後金兵先發火炮,繼擁楣車,豎雲梯攻城。明軍在城上發炮,殺傷大量後金兵。西平之戰打得非常激烈。
羅一貴以三千人抵禦後金軍九萬人的圍攻,最終矢盡援絕,城陷身亡。後金軍在西平堡下,損失十分慘重。所以《滿文老檔》有關西平之役的記載頗為疏略。
特書於二十二日舉行慶祝破西平之禮,並殺八牛祭纛。後金軍在攻破西平、拔除鎮武和閭陽城堡之後,駐師西平堡,準備攻戰廣寧。
廣寧城在山隈,“形勢若盤,俗謂之盤城”,恃三岔河為阻。
先是,明洪武二十三年(1390),置廣寧衛。洪武二十五年(1392),封遼王於此。第二年,複為廣寧衛,統左、中、右三衛。廣寧背靠醫巫閭山,南臨大海,西界錦州,東隔遼河與遼陽對峙,成為遼陽通山海之咽喉要地。為明朝失陷遼陽後遼東巡撫的駐地。巡撫王化貞率二萬軍隊守廣寧城。城中富家大戶早已逃奔,官將生員暗通後金,兵士漫無紀律,人民驚恐不安。二十二日,王化貞得到沙嶺敗報後,督將士上城戍守,皆不應。遊擊孫德功在援救西平時佯敗先歸,因“潛納款於太祖,還言師已薄城,城人驚潰”。王化貞急召德功至衙署,仍然委以守城重任。他剛“出衙門,即發炮,堵城門,封銀庫,封火藥”,以待後金軍入城。
城中軍民一片混亂,帶著家眷奪門出奔。
時王化貞正在衙署閱視軍報,對城中驚亂事一無所知。突然參將江朝棟“急入化貞臥內,化貞方檢書,見之十分生氣,嗬責之。朝棟急拉化貞曰:‘事急矣,快走,快走”’!他邊說邊挾著王化貞,奔向馬廄,然而馬已被牽走,僅餘兩隻駱駝。王化貞的行李用兩隻駱駝裝載,在江朝棟等陪護下,步行至到城門,“而城門刀棍堵截如林,僅以身免。身旁一相伴朋友已劈頭打傷,駝箱已被打奪”。巡撫王化貞狼狽出逃,二十三日至大淩河,同率領五千援軍的經略熊廷弼相遇。巡撫向經略“歎訴遼人內潰,孫德功等謀獻,幾不得免之狀”。經略熊廷弼“哀而慰之”,並以自帶五千兵給王化貞作殿後,護送潰散的軍民往山海關行進。其時,“熊廷弼在右屯有兵萬人亦逃,所過寧遠、寧前諸屯堡,悉縱火焚之。遼人相隨逃入關者數十萬,逃兵十餘萬,至關下,大司馬王公象乾以總督蒞關,閉不納。
廷弼至,按劍叱關吏開門,悉納之,縱之南”。數十萬遼西難民,“攜妻抱子,露宿霜眠,朝乏炊煙,暮無野火,前虞潰兵之劫掠,後憂塞虜之搶奪,啼哭之聲,震動天地”。明朝腐朽的統治,後金貴族的鐵騎,給遼西人民造成十分悲慘的境況!後金軍雖奪取西平堡,但是受重創。努爾哈赤駐四平,哨探廣寧虛實,沒敢策騎輕進。王化貞逃奔之後,遊擊孫德功、守備黃進等控製了廣寧城。二十三日,孫德功派生員郭肇基等至後金汗前,跪請努爾哈赤進駐廣寧。努爾哈赤得報後,率領八旗軍向廣寧進發。時移居廣寧之女真人,出門迎降。石氏三兜弟——國柱、天柱、廷柱獻城迎降:“天柱首先出迎,國柱、廷柱以城獻。”二十四日,孫德功等帶領降順後金的官將、生員等,已剃發,設龍亭,抬轎,打鼓,吹喇叭,奏嗩呐,出城三裏,夾道跪迎後金汗入城。努爾哈赤先派八旗諸貝勒大臣入城,然後騎馬至巡撫衙門。至是,後金軍全部占領廣寧。
廣寧兵敗,京師大震。廣寧淪陷是明朝腐朽政治的產物,但是閹黨卻把熊廷弼等作為替罪羊。熊廷弼回籍聽勘,尋自詣詔獄。天啟五年即天命十年(1625)八月,熊廷弼慷慨赴市,銜冤而亡。明廷暴屍不葬,傳首九邊。崇禎初,考選候補工部主事徐爾一上《辯功罪疏》,為熊廷弼疏冤:“廷弼以失陷封疆,正傳首陣屍,籍產追贓。而臣考當年,第覺其罪無足據,而勞有足矜也。廣寧兵十三萬,糧數百萬,盡屬化貞。廷弼止援遼兵五千人,駐右屯,距廣寧四十裏耳。化貞忽同三四百萬遼民一時盡潰,廷弼五千人,不同潰足矣,尚望其屹然堅壁哉!廷弼罪哪?化貞仗西部,廷弼雲“必不足仗”。化貞信李永芳內附,廷弼雲“必不足信”。無一事不力爭,無一言不奇中,廷弼罪安在?且屢疏爭各鎮節製不行,屢疏爭原派兵馬不與。空擁虛器,空有其名,廷弼罪安在?熊廷弼自任遼事以來,“不取一金錢,不通一饋問,終日焦唇敝舌,與人爭言大計”,扶傷救敗,收拾殘甌;然而讒言紛紛,三起三落,借題曲死,傳首陳屍。”熊廷弼之死,《明史?
熊廷弼傳》評曰:“惜乎廷弼以蓋世之材,褊性取忌。功名顯於遼,亦隳於遼。
假如廷弼效死邊城,義不反顧,豈不毅然節烈丈夫哉!廣寧的失守,罪由化貞,乃以門戶曲殺廷弼,化貞稽誅者且數年。”刑章顛倒,明祚頃危。熊廷弼做了明朝腐敗政治的犧牲品。熊廷弼的死,不僅使明朝失去一位優秀的統帥,並且使後金汗缺少一個剛毅的對手。
後金占領廣寧,並連陷義州、平陽橋、西興堡、錦州、鐵場、大淩河、錦安、
右屯衛、團出、鎮寧、鎮遠、鎮安、鎮靜、鎮邊、大清堡、大康、鎮武堡、壯鎮堡、間陽驛、十三山驛、小淩河、鬆山、杏山、牽馬嶺、戚家堡、正安、錦昌、中安、鎮彝、大靜、大寧、大平、大安、大定、大茂、大勝、大鎮、大福、大興、盤山驛、鄂拓堡、白土廠、塔山堡、中安堡、雙台堡等四十餘城堡。後金軍將廣寧等地數百萬餉銀、糧食、軍器、火藥、馬牛、布帛等運回遼陽,並將遼河以西的人民驅趕到河東。以右屯衛為例,被驅趕的人口有一萬四千七百二十八人,被掠走的牲畜為六千一百九十七頭;被運走的糧食有五十萬三千六百八十一石八鬥七升。
為慶祝努爾哈赤占領廣寧,福晉們二月十一日從遼陽出發,十四日至廣寧。
大福晉率領眾福晉,在鋪設紅地毯的衙門裏,向坐在衙署正堂的後金汗努爾哈赤叩賀道:“天眷佑汗,占領了廣寧”。隨後依次行慶賀禮,擺設盛宴。十七日,後金汗在福晉們陪伴下返回遼陽。幾天之後,後金軍又放火燒了廣寧城。
努爾哈赤占領廣寧後,犯下移民與止兵二錯。其一,移民。他自惑於占地麵大,戰線過長,難於防守,恐多事端,便實行空其地、移其民之策,而未能乘勝進兵。其二,止兵。他如乘勝進兵,占據遼西直叩關門,或可創一大局麵。《天聰二年奏本》稱:“先皇帝席卷河東,正成破竹之勢,懷疑中止,是皇天之所以留大明也。”皇太極也曾說:“慎勿如取廣寧時,不進山海關,以致後悔。”然而,努爾哈赤自“七大恨”誓師後,四年之間,陷撫、清,敗楊鎬,取開、鐵,奪沈、遼,占廣、義,兵鋒所向,頻頻告捷。整個遼東形勢,為之一變。擺在他麵前的一個重要課題是,怎樣治理和鞏固這個幅員遼闊、人口繁盛的地區。他決定:整頓內部,發展生產,頒布“計丁授田”法令,改革女真經濟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