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正當明朝遼東形勢初步好轉,後金揮戈南進屢受挫折之時,明統治集團內部發生重大政治變化。萬曆四十八年就是天命五年(1620)七月二十一日,明神宗萬曆帝朱翊鈞死去。他的長子朱常洛於八月初一日繼皇帝位,是為光宗泰昌帝。但九月初一日又吞紅丸死於乾清宮。“一月之內,梓宮兩哭”。朱常洛長子由校襲受皇位,是為熹宗天啟帝。時“三案構爭,黨禍益熾”。天啟朝統治集團內部的“黨爭”愈演愈烈。大臣之間,結黨營私,排斥異己,相互訐告。熊廷弼雖在邊防勞績可紀,但他性剛直,拒援引,不徇私受賄,也不曲意逢迎,得罪了一些人,成為黨爭中的被攻訐者。
光宗暴斃,熹宗初立,朝廷內部黨爭激烈,而封疆議起。劉國縉和姚宗文先挾私鼓煽同類傾陷熊廷弼,他上疏自辨;禦史馮三才、顧糙、張修德又彈奏熊廷弼,他再疏自明:“遼已轉危而致安,臣且之生而致死”。給事中魏應嘉等複連章攻劾,朝廷遂派袁應泰代熊廷弼為遼東經略。熊廷弼在統治集團政治鬥爭中再次被擠下政治舞台。他含憤抗辨,先後五疏,極辨邊吏得不到君主的信任,針砭了當時弊政的要害。明廷罷免遼東經略熊廷弼,等於自毀長城。
袁應泰代熊廷弼為經略,薛國用為巡撫。袁應泰受職後,殺白馬祭神,誓與遼事相始終。但他“曆官精敏強毅,用兵非所長,規畫頗疏”。熊廷弼在遼,部伍整肅,法令嚴,守禦為主;袁應泰則寬縱將士,妄自詡,謀取撫順。袁應泰改變熊廷弼原來部署,撤換很多官將,造成前線混亂;又收納過多蒙古和女真降人,混入大量諜工,陰為後金內應。
後金在明統治集團內部發生政治變化的時候,既有勝利,也有困難。後金滅葉赫,撫蒙古,女真實現統一,勢力空前強大,軍隊大概有十萬人。與此同時,
遼東大旱,赤地千裏,年荒米貴,石米四兩。後金人口增多,糧食奇缺,數以千計的女真人淪為乞丐。後金汗為擺脫經濟困境,度過災荒,需要向遼河流域興兵。
但熊廷弼任經略使努爾哈赤原擬進軍遼、沈的計劃被迫推遲一年多,他經過耐心地等待,向明進兵的時機終於到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善於等待時機,巧於捕捉時機,是努爾哈赤擅長的計謀。努爾哈赤緊緊地抓住明朝皇位更替,黨爭益烈,經略易人,軍心渙散,遼東大饑,邊防紊亂的有利時機,向遼、沈大舉進兵。
天啟元年就是天命六年(1621)春,努爾哈赤為奪取遼陽、沈陽,進入遼河流域,發動了沈遼之戰。他在戰前,偵察刺偵情報,厲兵秣馬,製鉤梯,造簷車,精心準備戰鬥。福餘衛頭目嬡兔名下把速等向明邊吏密報:“有達子哈喇等四名持布匹,前往努爾哈赤家貿易,聞奴酋欲於閏二月來克沈陽”。被後金擄掠遼民逃回者,也“皆言奴酋製造鉤梯、營車,備糗糧,將犯沈、奉”。努爾哈赤要奪取遼、沈,先略奉集堡,從此揭開遼沈之役的序幕。
奉集堡是明朝遼東沈陽和遼陽之間的戰略要地。熊廷弼說:“沈之東南四十裏為奉集堡,可犄角沈陽,奉集之西南三十裏為虎皮驛,可犄角奉集;而奉集東北距撫順、西南距遼陽各九十裏。賊如窺遼陽,或人撫順,或入馬根單,皆經由此堡,亦可阻截也。不守奉集則沈陽孤,不守虎皮則奉集孤,三方鼎立”。努爾哈赤很明白奉集堡居於遼、沈之中的重要戰略地位。明給事中倪思輝言:“奉集居遼、沈之中,奉集危則遼、沈中斷,此奴之所眈眈而視也”!努爾哈赤正是要舉兵略奉集堡,以武力偵探遼陽和沈陽兩城明軍的實力。
二月十一日,努爾哈赤率諸貝勒大臣,統其粗銳部隊,分兵八路,略奉集堡,揭開沈遼之役的序幕。守城總兵官李秉誠得八旗兵來攻的哨報,沒有能夠固守堅城,憑借塹壕,施放火炮,抗禦敵兵;卻領三千騎兵出城六裏安營迎戰。他先派二百騎兵為前探,與後金軍左翼四旗相遇,被打敗。後金軍馳擊,李秉誠率兵拔營入城。後金軍追至城下,被城上大炮打死參將一員及兵士多人。時努爾哈赤在城北高岡處指揮。他命其第十子德格類等率右翼四旗兵追擊明軍。明軍二萬騎荒落而逃,德格類率騎兵衝殺,至明兵屯聚之所,其眾驚遁。明總兵朱萬良引師來援,但“見虜而潰,死者數百人”。明監軍道高出,得後金軍圍奉集堡的馳報後,“睨視佩刀,即有意外,引以自裁”,完全失去勝利的信心。努爾哈赤在奉集堡進行的一場“矢鏃偵察”,取得意外的成功。
後金汗在略沈陽的一隻犄角奉集堡五天之後,又攻沈陽的另一隻犄角虎皮驛。隨之,後金兵又至王大人屯,“往來無定,駿圖大舉”。努爾哈赤麾兵四擊,不會東一坐西,既試探明軍的虛實,又麻痹明兵的警覺,用來準備率傾國之師,進取沈陽。
沈陽為磚城,牆垣高廣,塹壕深闊。
若論當時明朝的兵力,總兵賀世賢率親兵一千餘人和收降兵五六萬之眾,副將尤世功兵一萬五千人,總兵力約七八萬人。明朝守軍,衛守沈陽。
沈陽是明朝在遼東的重鎮。三月十日,努爾哈赤親率諸貝勒大臣,及八旗大軍,將“板木、雲梯、戰車,順渾河而下,水陸並進”,向沈陽進發。明軍聞警,舉燧傳報。沈陽守將總兵官賀世賢、尤世功得警報之後,連夜率領一萬兵丁守城。
“沈陽城頗堅,城外浚濠,伐木為柵,埋伏火炮”。城周挖有溝塹,設置陷阱,井底插有尖樁,並覆蓋秫秸,虛掩浮土。城上環列火器,分兵堅守。
三月十二日,八旗軍兵臨沈陽城下。努爾哈赤率兵到達這裏,未敢督兵攻城,先派數十騎隔壕偵探。武舉出身的明總兵尤世功,帶家丁衝出,殺死四人,獲得小勝。努爾哈赤又命“用戰車衝鋒,馬步繼之”,將沈陽城圍困。
三月十三日,清晨,努爾哈赤再派騎兵挑戰。行伍出身的總兵官賀世賢有勇無謀,日日飲酒,貪功出城迎戰。據《明熹宗實錄》記載:世賢故嗜酒,次日取灑引滿,率家丁千餘出城擊奴,曰:“盡敵而反!”奴以贏卒詐敗誘我,世賢乘銳輕進。奴精騎四合,世賢且戰且卻,至沈陽西門,身已中四矢。賀世賢從東門退到西門,雖揮鐵鞭奮力抵禦,但身中數十矢,墜馬而死。
總兵尤世功出西門營救,士卒哄散,身死馬仆。時努爾哈赤一麵派精騎追殺賀世賢部眾,一麵督兵用雲梯、楣車攻城。八旗兵從城東北角挖土填壕,城上連發炮,因發炮過多,炮身熾熱;至裝藥即噴。八旗兵乘機蜂擁過壕,急攻東門。
這時,城中聞賀世賢兵敗,尤世功戰死,洶洶潰散,八旗兵擁門而入,進攻沈陽城。明兵民被殺死者,據說有七萬人。
時明總兵官童仲揆、陳策等統川浙兵由遼陽北上援沈,行至渾河,得報沈陽已陷落。陳策下令還師,裨將周敦吉等堅請進戰。先是,明征土官秦良玉引兵援遼。良玉有膽智,善騎射,兼通詞翰,儀度嫻雅。且馭部下嚴,每行軍令,上下貫一,軍伍肅然,遼東事急,征良玉兵。良玉先遣兄邦屏以數千人行,其時已到
沈陽,即投入激戰。明軍遂分為兩大營,周敦吉與石矽都司副總兵秦邦屏等率川兵營橋北;童仲揆與陳策等率浙兵營橋南。努爾哈赤得到偵報後,立即命右翼四旗兵前去馳擊。明軍橋北川兵營結陣未就,被四麵圍攻,雙方展開激戰。明軍殺死後金兵二三千人,大敗而逃“卻而複前,如是者三”;明軍饑疲不支,周敦吉、秦邦屏等戰死,其餘兵將奔橋南浙兵營。後金軍渡河後將浙兵營多重包羅。這時明守奉集堡總兵李秉城、守武靖營總兵朱萬良、薑弼領兵數萬來援,至白塔鋪觀望不前,及浙兵營被圍,始前一戰,被後金左翼四旗兵殺三千人,敗遁而歸。後金軍左右兩翼遂並攻浙兵營。營中放火器,後金兵死傷無數。浙兵營火藥罄盡,短兵相接,力戰而敗。童仲揆、陳策等皆戰死。浙兵營雖敗,但奮死搏戰,為壯烈。
《明熹宗實錄》記載:“自奴酋發難,我兵率望風先逃,未聞有嬰其鋒者,獨此戰,以萬餘人當虜數萬,殺數千人,雖力屈而死,至今凜凜有生氣。”攻陷遼陽努爾哈赤占領沈陽,擊破明兩路援軍之後第五天,也就是三月十八日,集諸貝勒大臣道:“沈陽已拔,敵兵大敗,可率大兵,乘勢長驅,以取遼陽”。諸貝勒大臣會議同意努爾哈赤的重大軍事決策。會後,他親統八旗軍,“旌旗蔽日,彌山亙野”,向遼陽進發。
遼陽,自隆慶元年(1567),鎮守遼東總兵官由廣寧移駐此地。遼陽為磚城,周十六裏餘,高三丈三尺,設六門,有樓,四隅有角樓。遼陽為遼東繁華之區,嚐有“遼陽春似洛陽春,紫陌飛花不見塵”之詩句。遼東經略駐守遼陽,它已成為努爾哈赤攻占沈陽之後,明朝與後金必爭之地。
遼陽是明朝遼東的首府,是東北政治、經濟、軍事和文化的中心。遼陽城堅池固,外圍城壕,沿壕列火器,環城設重炮。沈陽、奉集陷落後,遼陽失去屏障。
“初,遼陽恃沈陽、奉集二城為藩蔽,而沈東捍建州,西障土蠻,較奉集更重。
沈陽既陷,奉集失犄角之勢,亦沒。時驍將勁卒,皆萃沈、奉,遼兵不滿萬”。
經略袁應知道沈陽失陷的敗報之後,急檄撤各路兵守遼陽。他下令引太子河水注濠,緣城布兵,加強防守。
三月十九日包圍遼陽。後金軍出虎皮驛,渡渾河之後,疾撲遼陽。經略袁應泰督侯世祿、李秉誠、梁仲善、薑弼、朱萬良五總兵等率兵出城五裏處結陣,與後金軍對壘。後金兵見遼陽城池險固,兵眾甚盛,多意沮欲退。這時,據《光海
君日記》載:“老酋曰:‘一步退時,我已死矣。你等須先殺我,後退去。’即匹馬獨進”。努爾哈赤並麾左翼四旗兵進擊,明軍發炮應戰。後金軍火器齊放,擁眾衝殺,明軍營亂,開始潰散。後金軍乘勝追擊六十裏,到鞍山勝利返回。同時,遼陽西關出援的明兵,也被後金軍擊敗。當天夜裏,明兵在城外紮營,經略袁應泰宿營中。努爾哈赤也在包圍遼陽的八旗軍中過夜。
三月二十日兩麵攻城。明軍兵力重點放在東門和小西門。明兵先在東城門,列隊放火炮,反擊後金軍。努爾哈赤命後金兵分左右兩翼,右翼四旗兵攻打東門,左翼四旗兵攻打小西門。明軍發火箭抵抗,後金兵稍受挫。努爾哈赤在右翼指揮,命右翼分兵堵塞城東入水口,左翼分兵挖開小西門閘口以泄濠水。當入水口被堵住,城濠開始幹涸的時候,他又命右翼四旗兵推簷車攻城。明軍排列三層,施放火器抵禦。隨後金兵呼喊而進,明騎兵先動搖,步兵堅持作戰。後金兵發動強攻,明軍步兵受挫敗退。明總兵梁仲善、朱萬良戰死,步騎兵大潰,望城而奔,被殺溺死者非常多。袁應泰退入城內,與巡按禦史張銓分陴固守。
與右翼四旗兵攻打城東門之時,左翼四旗兵在攻打小西門。明軍在城上放火箭,擲火罐,隔濠射擊,奮力守禦。左翼軍派騎向努爾哈赤馳報:小西門橋能奪下來!努爾哈赤命令道:“你們試占領!”莽古爾泰貝勒、阿敏貝勒遂率兵冒炮火奪橋。揚古利奮勇殺敵,奪橋渡河,近城強攻。城上萬矢下射,後金兵奮死前進。
傍晚,左翼軍豎雲梯,列椐車,登城而上,同城垛守軍展開肉搏戰。明軍提燈夜戰,直到天亮。明監司高出、牛維曜、胡嘉棟及督餉郎中傅國等乘亂縋城而逃,人心離沮。
三月二十一日攻陷遼陽。努爾哈赤督率左右翼軍發起總攻。衰應泰列楣大戰,再敗。明軍從城上扣弦發矢,進行抵禦;後金軍盡銳環攻,奮死奪城。傍晚,小西門火藥起火,各軍窩鋪、城內草場俱焚,守城軍士潰亂。原先,袁應泰仁柔,納賀世賢用降夷之說,到現在,“墮奴計也”。城外後金軍奪門,城內諜工巨族內應。
薄暮,麗譙火,賊已從小西門入,夷幟紛植矣。滿城擾亂,守者皆鼠伏簷壁下,而民家多啟扉張炬若有待,婦女亦盛飾迎門,或言遼陽巨族多通李永芳為內應,或言降夷教之也。
袁應泰見城樓起火,知城陷,在城東北鎮遠樓上,佩劍印,自縊死,其仆縱
火焚樓。遼東巡按禦史張銓被俘,李永芳勸降,不屈;努爾哈赤誘以高爵,也不從,被縊死。後金軍攻陷遼陽城。
然而,明朝遼左之將,委身許國,見危而上,死得壯烈,令人敬重。張神武是其中一例:神武,新建人。萬曆中舉武會試第一。授四川都司僉書。已經死,遼左兵興,用經略袁應泰薦,詔諭從征立功。神武率親丁二百四十餘,迅速奔至廣寧。會遼陽已失,巡撫薛國用固留之,不可,曰:“奉命守遼陽,非守廣寧也。”
曰:“遼陽歿矣,若何之?”曰:“將以殲敵。”曰:“二百人能殲敵乎?”曰:“不能,則死之。”前到遼河,遇逃卒十餘萬。神武以忠義激其帥,準備還戰,帥求不從。於是獨率所部渡河,抵首山,去遼陽十七裏而軍。將士不食已經一日,遇大清兵,疾呼奮擊,孤軍沒有援軍,盡歿於陣。廟算不定,經略無謀,神武雖然死,危亡無救。
後金連陷沈、遼,“河東十四衛生靈盡為奴屬”。努爾哈赤奪取遼陽之後,“數日間,金、複、海、蓋州衛,悉傳檄而陷”。據《清太祖武皇帝實錄》記載:遼陽既下,其河東之三河、東勝、長靜、長寧、長定、長安、長勝、長勇、長營、靜遠、上榆林、十方寺、丁字泊、宋家泊、曾遲、鎮西、殷家莊、平定、定遠、慶雲、古城、永寧、鎮夷、清陽、鎮北、威遠、靜安、孤山、灑馬吉、靉陽、新安、新奠、寬奠、大奠、永奠、長奠、鎮江、湯站、鳳凰、鎮東、鎮夷、甜水站、草河、威寧營、奉集、穆家、武靖營、平虜、虎皮、蒲河、懿路、汛河、中固、鞍山、海州、東昌、耀州、蓋州、熊嶽、五十寨、複州、永寧監、欒古、石河、金州、鹽場、望海堝、紅嘴、歸服、黃骨島、岫岩、青台峪等大小七十餘城官民,俱剃發降。努爾哈赤攻陷遼陽,下令漢民剃發,以示歸順。他利用已降服的原通判黃衣,剃去頭發,披紅蟒衣,騎著騾子,沿街遊說。然而受到漢人的唾棄。
明軍長於守城,短於野戰,而後金軍擅長野戰,短於攻城;但是後金軍卻能以短擊長,在九天之間,連陷沈陽和遼陽。這固然由於明朝政治腐敗,失去民心,經略易人,士氣不振,經撫不和,濫收降人,情況不明,指揮失措;後金戰機有利,將士勇猛,兵力集中,準備周詳,戰術靈活,上下齊心,器械精利,指揮得當。但是,更由於努爾哈赤的策略有兩個顯著的特點,其一是,誘敵出城,殲其精銳。如沈陽的賀世賢,遼陽的袁應泰,都誤墮其計。這就變敵之長為短,而讓己之短為長。其二是,用計行間,裏應外合。朝鮮《光海君日記》載義州府尹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