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二十一年古勒山大戰以前,扈倫四部會盟與努爾哈赤抗衡。其間,扈倫四部之一烏拉部貝勒滿泰向葉赫提親,欲為其弟布占泰聘娶東哥。東哥之父布齋為鞏固四部聯盟,接受了烏拉部的聘禮,允諾了這門婚事。東哥的婚姻再次成為政治工具。
當年九月,布占泰以葉赫女婿的身份,率三千烏拉兵參加了九部聯軍。沒想到,古勒山一戰當了俘虜,被留居建州三年,萬曆二十四年七月方返回烏拉。沒有來得及迎娶,轉過年來,東哥之兄布揚古又將東哥許給了努爾哈赤,不但接受了努爾哈赤所下聘禮,而且與之盟誓!事不過三,這已是東哥第三次政治婚約、第三次要被當作商品而出賣。
這年東哥十五歲,是一個處於妙齡年紀、情竇初開的少女。但她更是一個人,一個有血有肉有愛有憎有情感的人!據說東哥曾經見過布占泰,為布占泰的一表人才所打動。癡心、熾烈的少女的愛,和對努爾哈赤殺父之仇不共戴天的恨交織在一塊,使柔弱的東哥做出了極其剛烈強硬、足以震懾天地鬼神的反抗。她發誓不嫁,斬釘截鐵道:“如若相逼,情願一死!”她對婚姻看得透了,已經萬念俱灰。
聲聲字字泣淚泣血:“誰若殺死努爾哈赤,報得我父深仇大恨,我便嫁誰……”
隻是沒過多久,葉赫部便撕毀了與努爾哈赤定立的婚約,金台石將女兒嫁到蒙古,布揚古為東哥向扈倫各部以殺死努爾哈赤為條件征婚。葉赫部悔婚,引起建州女真上下的憤恨。
努爾哈赤卻不置可否,既不退婚也不強娶。他不是貪戀女色之人,明了政治婚姻的個中奧妙。
至於葉赫美女東哥,了解政治婚姻的努爾哈赤仿佛料到了她的結局,為“紅顏禍水”的說法不經意地作了一個注腳,道:“此女之生,非同一般者,乃為亡國而生也。”沉重而不祥的箴言。最後被曆史證明不幸而言中了的箴言。
如果說,人世間有七種武器,那麼,第八種武器是婚姻。
努爾哈赤本人同樣老於此道。起兵之初,他將妹妹嫁給自己最忠誠的追隨者嘉木湖寨主噶哈善。後來,他將族妹、女兒、孫女分別嫁給額亦都、費英東等開國元勳,用婚姻、用緊密程度勝過任何關係的血緣關係建構起堅實的整體。
萬曆二十七年五月,海西女真扈倫四部的葉赫部進攻哈達部。哈達部歹商幼弟貝勒孟格布祿將三個兒子送到建州為質,求努爾哈赤出兵幫助。
努爾哈赤派大軍馳援。
葉赫部聞訊,立即派人送信給孟格布祿,說隻要孟格布祿執殺建州援軍將領士兵,葉赫就與之重修前好,甚至許諾嫁給孟格布祿“所求之女”。
孟格布祿“所求之女”不是別人,正是東哥。
孟格布祿意外地發現,天下掉下了一個餡餅,自己就不費吹灰之力得到無數女真男人朝思暮想、明搶暗爭、可望而不可及的尤物!他頓時滿口答應,約葉赫貝勒到開原,密謀行事。
對孟格布祿的背信棄義,努爾哈赤既感憤怒,又正中下懷。因為在他的籌劃中,是進攻哈達是時候了,孟格布祿恰於這時提供了進攻的口實——東哥,是他努爾哈赤下聘定約的女人。九月,努爾哈赤親率大軍進抵哈達城下,經過六晝夜血戰,攻克哈達。
由於哈達部一貫忠於明朝,得到明朝支援,努爾哈赤沒有立刻殺死孟格布祿,反親自為他鬆綁,賜予貂皮裘帽,還將自己的女兒莽古濟嫁給他。但是,孟格布祿隻做了半年女婿,便被努爾哈赤找個借口殺掉了。
明邊吏震怒,聲稱會停止努爾哈赤的年例賞銀。努爾哈赤為緩和與明朝的關係,一麵佯向明邊吏悔過,答應歸還哈達民戶和孟格布祿次子;一麵把原嫁給孟格布祿的女兒莽古濟,又嫁給了孟格布祿的長子武爾古岱,使武爾古岱繼續留在建州費阿拉城為婿。武爾古岱與乃父孟格布祿的命運一樣,沒有多久,就被努爾哈赤找個借口囚禁起來。
明朝邊吏聞訊,強迫努爾哈赤立下輔佐武爾古岱鎮守哈達的誓言,將武爾古
岱送回。然努爾哈赤轉身便背棄誓言,趁哈達荒年、武爾古岱求救的時候,將其吞並。
下一個輪到了輝發。
海西女真扈倫四部的輝發部,成為努爾哈赤與葉赫部的爭奪對象。
輝發部貝勒拜音達裏,是殺了自己七個叔父自立為首領的。族人部眾為避禍紛紛逃離,投靠葉赫部。
拜音達裏將本部七名寨主之子送到建洲為質,求努爾哈赤出兵,向葉赫索要逃眾。
努爾哈赤隨即出兵。
葉赫聞訊,就派人送信給拜音達裏,說隻要拜音達裏撤回赴建州的人質,葉赫就送還輝發部逃眾。
拜音達裏信以為真,不但撤回赴建州的人質,還把自己的兒子送到葉赫為質。
葉赫卻並不履行諾言,拒不歸還輝發部逃眾。拜音達裏隻好老著臉再求努爾哈赤。
努爾哈赤為分裂扈倫四部,二次應允出兵,並又祭起婚姻法寶,將已許配部將常書的女兒,改聘拜音達裏。
葉赫部則又抬出了東哥,以將東哥嫁給拜音達裏為誘餌,換取拜音達裏對努爾哈赤的背棄。
又一個神魂顛倒的東哥崇拜者。拜音達裏不惜重蹈哈達部貝勒孟格布祿的覆轍,私自撕毀了與努爾哈赤女兒的婚約。一麵一次次借故推遲婚期,一麵加緊布防,準備迎戰努爾哈赤。
悔婚、奪愛。努爾哈赤立刻抓住了進攻口實。
萬曆三十五年九月,努爾哈赤派人假扮商賈混入輝發城內,然後裏應外合,一舉攻入城中。拜音達裏死於戰火,輝發滅亡。
烏拉成為努爾哈赤的又一個目標。
努爾哈赤與海西女真扈倫四部烏拉部的關係特別微妙,除了烏拉部首領布占泰與努爾哈赤先後聘得同一位葉赫美女東哥外,雙方交往都嫻熟地運用了婚姻武器。
布占泰於古勒山大戰被俘、囚居建州三年間,努爾哈赤將其弟舒爾哈齊之女、自己的親侄女額實泰許給布占泰。這是建州與烏拉的第一樁婚約。布占泰回烏拉
兩年後,率三百人赴建州迎娶額實泰,讓這一婚約變成了事實。
萬曆二十四年七月,布占泰回到烏拉,承襲被殺之兄滿泰成為貝勒。十二月,他親送妹妹滹奈給舒爾哈齊為妻(這樣,舒爾哈齊既為他的嶽父,又為他的妹夫),以示厚結建州、感念努爾哈赤不殺之恩。這是建州與烏拉的第二個婚約。
無怪當年東哥美女識英雄,布占泰是個有抱負、有能力的女真男人。在其英明統治下,烏拉部實力與日俱增,幾年大變樣,躍居女真強部,海西女真部眾紛紛歸附。布占泰並開始號令毗鄰的東海女真。對建州、蒙古、葉赫列強,布占泰則均予以“厚結”,持不重不倚的態度。
在此期間,布占泰與努爾哈赤兩次聯姻。布占泰把其兄滿泰的女兒、自己的親侄女阿巴亥嫁與努爾哈赤,又求得努爾哈赤同意,由自己再娶舒爾哈齊的另一個女兒娥恩哲,與努爾哈赤的建州女真四聯姻。
萬曆三十五年五月,東海女真瓦爾喀部蜚優城眾欲背叛烏拉,投靠建州。
努爾哈赤派弟舒爾哈齊、長子褚英、次子代善及費英東等率三千軍隊接應歸順的五百戶蜚優城眾時,布占泰鋒芒小試,派一萬大軍阻截,雙方在圖們江畔烏碣岩發生大戰。
三千建州軍以雷霆萬鈞之勢擊潰一萬烏拉兵,“斬三千級,獲馬五千匹,甲三千副”,打開了通向東海女真的大門。
布占泰膽戰心寒,縮了回去。為重修舊好,他再次求婚建州,並發誓如果娶得努爾哈赤之女為妻,將永遠依賴建州而生。
努爾哈赤眼都不眨,立即把親生女兒穆庫什嫁給了他。
兩部締結了第五次婚姻。
葉赫部很恐慌。他們又打出了東哥這張王牌,表示要與布占泰重續前緣。
或許是布占泰通過烏碣岩之戰,已看出烏拉崛起、複仇無望,由於東哥之事重提,他胸中蘊聚了十幾年的全部複雜情感,突然如火山般爆發。他是個男人!
被俘之辱,奪妻之恥,小心翼翼、低聲下氣奉仇人之女為妻,並且一下就是三個!
十幾年的隱忍苟且,到處看人臉色的豬狗不如的偷生!不,他不在乎東哥已年近三十。他心中東哥一直是那個十五歲的花季少女;他心中永遠不能忘懷,當年東哥見到他時那光潔的雙頰騰起的令天地變色的紅暈,那靈動的美目投向他的充滿柔情崇拜、切膚透骨般熱情的驚鴻一瞥。那一刻,他將東哥視為了永遠的紅顏知
己。在東哥那裏,隻有在東哥那裏,他感受到了自已的人生價值,感覺到了自己是個男人!他不一直都是為東哥而活著的嗎?當葉赫部將東哥的嫁妝送到烏拉後,布占泰由對建州三妻的疏遠變為憎惡,甚至一改往日的溫順而為狂暴,像對一般犯錯之人那樣,用齙頭箭(去掉箭頭的箭)射擊娥恩哲的後背。
努爾哈赤又獲得了進攻烏拉的借口。
萬曆四十年,努爾哈赤親率三萬大軍討伐烏拉。
大軍疾馳八天,進入烏拉境內,沿烏拉河(今鬆花江)連下六城,在駐馬河邊與烏拉軍隔河對峙。
三天。戰馬打響鼻,鐵蹄輕刨地麵,急切等待進攻的號令。血氣方剛的皇太極與四哥莽古爾泰,還沉浸在連下六城的興奮與激動之中。他們求勝心切,莽撞地闖到父汗馬前,請求渡河出擊,一舉翦滅烏拉。
努爾哈赤望著滔滔的烏拉河,像是自語:“河麵取水之人,如何才能知道水之深淺。”他勒馬轉身,麵對兩個雄姿英發的虎子,眼中愛憐之情一閃而過,威嚴簡捷地說:“烏拉與我國勢均力敵。欲一舉取之,談何容易?譬如伐樹,必以斧斤斫其旁根側枝,使其漸至微細,然後能折。”努爾哈赤命他們率軍四處焚掠烏拉糧草。三天,又下烏拉六座城寨,毀城燒糧。
烏拉遭到重創。
布占泰三派使者去講和,努爾哈赤不見。
最終,布占泰親率六名大將,乘獨木舟,渡烏拉河求見。
身材魁梧的努爾哈赤身著數人難以抬動的盔甲(現藏沈陽),手持百步穿楊的硬弓(僅矢即長達四尺),跨下白馬,徑自步入齊胸的烏拉河,巍然矗立於河之中流,仿佛鐵打鋼鑄的一尊天神。他怒斥蜷縮在獨木舟上的布占泰忘恩負義,背信棄義,膽敢虐待建州三妻、再打東哥的主意!他命令布占泰即刻將人質送到建州,以保證不再與建州為敵。
布占泰隻能唯唯從命,但這不過是緩兵之計。
努爾哈赤回師後,布占泰沒有把人質送往建州,反而咬牙將兒子綽其鼎、女兒薩哈廉及十七個寨主的兒子送往葉赫為質。同時,並囚禁了建州兩妻——舒爾哈齊的兩個女兒額實泰與娥恩哲。
他受夠了!橫豎已經是破罐,即使狠命摔爛它又如何!他決意盡吐胸臆間積
聚了十餘年的窩囊氣,做一回真正的男人,不惜所有代價與東哥結合。
努爾哈赤怎麼能夠容忍?萬曆四十年正月,再次舉兵往征。
烏拉、建州兩軍六七萬人在富爾哈城決戰。
烏拉滅亡。
布占泰敗投葉赫。令人扼腕歎息的是,葉赫貝勒、東哥之兄布揚古以布占泰失國無用,沒有把東哥嫁給他。
布占泰寄人籬下,抑鬱而死。
萬曆四十三年,葉赫貝勒布揚古將三十三歲、待嫁二十餘年、這時人稱“葉赫老女”的東哥嫁給了蒙古首領蟒古兒太。
努爾哈赤聞知此訊,沉思不語,隻有眼中變幻複雜的神情。良久,才沉言道:
“無論此女聘於何人,其壽均將不永。毀國已終,構釁已盡,死期將至也。”一年後,“葉赫老女”東哥病死在蒙古荒原。
但是,以葉赫那拉氏孟古和東哥之仇的口實,努爾哈赤發動了與海西女真葉赫部的決戰。
萬曆四十七年正月,努爾哈赤以“不克平葉赫,吾不返國”的誓言,率全國之師征討統一大業的最後一個頑抗者葉赫,幾月間踏平葉赫大小二十餘城。
八月十九日,努爾哈赤率大軍進駐葉赫城。
二十二日晨,皇太極等四大貝勒領兵包圍了布揚古所據的葉赫東城。
日出的時候,努爾哈赤親自指揮的另一路後金兵包圍了金台石所據的葉赫西城。
葉赫西城又稱葉赫山城,依山而建,有一道木柵、四道城牆,城內外大壕三道,“控弦之士以萬,甲胄之止以千計,刀劍矢石滾木甚具”。禁城中是一座八角高台,用來放置妻子資財。
後金軍焚毀柵城,攻破外城。
金台石率葉赫軍據險頑守內城。
激戰。刀槍如雨,飛矢如蝗,吼聲震天,血流成河。
葉赫守軍從城上隆隆扔下巨石、滾木、火器。
後金軍二三十人一排,擁盾列梯,呐喊著奮勇衝鋒。重甲之上罩著綿甲的勇士衝在前麵,披輕短甲的射手緊隨其後,雨雹般地發射箭矢。他們一直衝到城下,
在混戰之中挖地置藥炸城。
驚天動地的幾聲悶響。烈火濃煙之中,城牆倒了。後金兵蟻蜂般地湧入城內。
手執旗的傳令兵飛騎馳遍全城,傳遞努爾哈赤的軍令:“毋得妄殺葉赫軍民!
毋得妄殺葉赫軍民!”執努爾哈赤黃傘蓋的特使,隨之飛騎馳遍全城,傳達努爾哈赤的汗喻:“降者免死!降者免死!”葉赫兵民全都出降。
金台石攜妻子倉皇退上禁城八角高台,對喝令其投降的圍兵大喊:“我已戰敗被困於此,再戰亦難取勝。你主之子皇太極是我妹所生,見他一麵,聽他一句話,我便下來!”金台石是想拖延時間,等待明朝援軍;還是想借敘骨肉之情,嘲諷譴責努爾哈赤使他難堪,不得而知。或許二者都有。
不論金台石打的哪種算盤,努爾哈赤全都藐而視之。他下令調回圍攻東城的皇太極,命他去見金台石。
他完全相信皇太極有頭腦、有能力處理和解決一切政治難題。
當皇太極無所畏懼、真的來到金台石所據的高台之下時,金台石反而有些慌了手腳。他聲稱與外甥皇太極沒有見過麵,不知道來人是真是假。
後金額駙費英東對金台石大喊道:“你見常人中有我四貝勒這樣魁梧奇偉的嗎?你國使者難道不曾對你說過嗎?有什麼難以識別的呢?況過去議和之時,我國曾有一婦做了你子的乳母,你不會叫她來認嗎?”金台石改口道:“叫她來又有何用!我要我外甥來,是想聽他一句說收養我的善言。從這孩子表情口氣看得出,他父努爾哈赤沒有令他善待我,不過是想把我哄下來殺死而已。既要殺我,還下去做什麼!我石城鐵門都失守了,戰也無濟於事。隻我祖、父世居此地,我生於此地、長於此地,今日死於此地罷了!”皇太極凜然開口,威嚴超過其父:
“你勞民傷財,經營數年,所築重城今皆被摧,處此孤台又欲如何?你把人哄騙至此,無非是幻想出現奇跡、形勢逆轉,你的如意算盤打錯了!我們怎會服從你的擺布!你說什麼若與我和談,得我一句保證你生命安全的誓言即便下來。我難道不能一戰而把你活捉下來嗎?憑什麼一定要與你和談同你盟誓呢?你要見我,我已在此。你下來,我引你去見父汗,生殺惟父汗之命。更何況,你當初不是欲將親戚斬盡殺絕、食其肉飲其血嗎?我多次想要和談,遣使你國二三十次,你卻把我等誠意當做是軟弱可欺,以為我等是懼而求和,殺我使者或拘留之。你已成了我女真族的罪人。今日傾覆之禍完全是你咎由自取。若父汗殺你,絕不為過。
若父汗不念舊惡,看我情麵,也不是沒有饒你不死的可能!”金台石理虧詞窮,但依舊重複前言,拒不下台。
皇太極道:“舅舅曾說我來即下,我這才前來。要下即速下,我引你去見父汗。否則恕不奉陪了!”強大的軍事攻勢,強大的政治攻勢。
金台石最終被攻滅,葉赫東西二城相繼落入努爾哈赤之手,葉赫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