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向明朝稱臣納貢、互通友好,又暗自獨立、發展實力,這是努爾哈赤統一建州女真時采取的外部策略。怎樣處理同明廷的關係?這是擺在努爾哈赤麵前嚴峻的課題,也是其事業成敗的關鍵。努爾哈赤曾目睹建州女真首領兩例失敗的教訓:王杲縱兵犯邊,被斬首京師;尼堪外蘭仰人鼻息,被明廷唾棄。努爾哈赤則采取陽做明廷官員、暗自發展勢力的兩麵政策,從而避開明廷注意,完成了對建州女真的統一。
明朝遼東總兵李成梁的高傲和失算,為努爾哈赤統一建州女真提供了一個有利的客觀因素。先是,明朝張居正為相,譚綸掌總戎,戚繼光守薊,李成梁鎮遼。
繼光在薊鎮,修長城、建敵台,嚴練兵、備器械,“薊門守甚固,敵無法入,盡轉而之遼,故成梁擅戰功”。李成梁鎮遼,隻上奏一些表而且小的事,好大喜功,震耀一時,剖符受封,承廷臣拜賀,“貴極而驕,奢侈無度”。李成梁勝多而驕,得多則失。這為努爾哈赤崛興促成了一個機遇。李成梁被努爾哈赤的“恭順”所
麻痹。他覺得努爾哈赤既恭順聽命,也成不了氣候。從萬曆十一年至十九年(這一年李成梁解任),適值努爾哈赤統一建州女真時期,李成梁卻把重兵投向“北元”勢力和海西女真,屢獲大捷。李成梁的驕傲和失算,給努爾哈赤製造兩方麵的有利條件:一方麵努爾哈赤利用這個時機,基本上沒受到外力幹擾,統一建州女真,形成一支萬人鐵騎,並建立“王權”;另一方麵海西女真受李成梁重創,實力削弱,元氣損傷,從而使建州與海西的力量對比,發生了有利於努爾哈赤的顯著變化。與此同時,李成梁對海西女真的屠戮和焚掠,激起女真人對明朝統治者的不滿,為努爾哈赤統一海西女真提供了有利條件。所以,努爾哈赤在統一建州女真之後,就以佛阿拉為基地,開始了統一海西女真的鬥爭。
努爾哈赤總共十六個妻子。除了前述第一個妻子佟佳氏,其餘十五個妻子全和戰爭、政治有關——或者是戰利品,或者是貢品,或者是政治交易品。
努爾哈赤締結的婚姻中,最有影響的是與海西女真葉赫部的兩樁婚姻,不,那後一樁隻可以算是婚約——與葉赫那拉氏孟古的婚姻和與葉赫“美女東哥”的婚約。
萬曆十六年(1588 年),努爾哈赤三十歲。這一年他娶了兩個妻子。
四月,是海西女真哈達部貝勒的兒子歹商,送其妹阿敏到努爾哈赤處完婚。
這是明朝的主意。哈達部忠順明朝。明朝為了支援哈達部,牽製努爾哈赤,力促這段姻緣,不但使哈達部與努爾哈赤聯姻結勢,而且通過哈達部加強對努爾哈赤的控製。努爾哈赤深知明朝用意,但他正處在統一建州女真的關鍵時刻,更欲借此將觸角伸向海西女真。於是,他作出從命明朝的姿態,親至哈達迎親。努爾哈赤想獲得的是哈達的勢力與明朝的滿意,並不是新娘。後來這位哈達那拉氏隻被封為側妃,沒有為努爾哈赤生下一男半女。
九月,海西女真葉赫部貝勒納林布祿送其妹孟古到努爾哈赤處完婚。
早在努爾哈赤從李成梁麾下逃到葉赫時,葉赫貝勒楊吉努爾哈赤(仰加奴)就看中了膽略過人、相貌非常的他。為在女真各部相互殘殺的混戰中尋求可靠的幫手,楊吉努爾哈赤執意要把自己的女兒許配給努爾哈赤,對努爾哈赤說:“我有二女,待次女長成,幸與君結秦晉之好,為君持巾櫛,乃我平生之願。”
努爾哈赤與楊吉努爾哈赤處境相像。楊吉努爾哈赤提親,正中努爾哈赤下懷。
但楊吉努爾哈赤次女年僅兩歲,須“待長締姻”。他急不可待,道:“何不即將大
女許我?”楊吉努爾哈赤道:“我非難舍大女。君非常人,恐大女福薄配不上君。
小女姿色端麗無雙,德言儀功婉娩繩矩,既有奇相,且識見不凡,安可妄與人?
今妙選鳳卜,乃天作之合啊!”
努爾哈赤大喜,立即過聘定親。這是努爾哈赤聘定的第一女。
努爾哈赤在基本統一建州各部後,為實施遠交近攻策略,迎娶了葉赫那拉氏孟古。孟古時年十五歲,努爾哈赤此時已是擁有六妻五子二女的大家長。但葉赫那拉氏以她的美貌、聰慧、善良贏得了努爾哈赤的心,成為努爾哈赤最傾愛的佳偶。她神情散朗,清心玉映,待人寬厚真摯,從不為逢迎所喜,從不為誹謗所怒,從不接近小人,從不幹預朝政,隻是一心一意地侍奉努爾哈赤,虔恭中饋,如鼓琴瑟,與努爾哈赤朝夕相伴了十五年,為努爾哈赤生養了他“愛如心肝”之子——皇太極。努爾哈赤敬之如賓,愛之彌深,除卻軍國大事,一時一刻都不願離開她。
但葉赫嫁女,卻僅僅是為了緩兵和牽製。從骨子裏,他們已視努爾哈赤為敵。
明萬曆十九年,海西女真葉赫部來使。
努爾哈赤展示來書,書中文字中充斥著挑釁的氣息:“葉赫國大貝勒納林布祿致書滿洲都督努爾哈赤麾下:爾處滿洲,與我處呼倫語言相通,勢同一國。今所有國土,爾多我寡。盍將額勒敏、劄庫木兩地擇一與我?”
葉赫使臣大喇喇地站立堂下,色厲內荏地時不時偷偷瞟視努爾哈赤。
努爾哈赤毫無表情,連眼皮也沒有抬一下,隻發出威嚴的低聲:“回去和你主子說,勢同一國,畢竟是兩國。我不屑多看一眼你主子的國土,你主子也不必打我的主意。國家不比牲畜,豈能隨便割裂,分給他人!你等皆執政之臣,不能勸諫你主,卻來向我提出如此無理的要求。”
葉赫使臣被努爾哈赤威嚴所懾,不由顫栗著跪倒在地,口稱:“唬!”幾天後,葉赫使臣又來。這次跟他來的還有哈達、輝發之使,三國公開聯合起來向努爾哈赤挑戰。
葉赫使臣恢複了其高傲的神態,傲慢道:“此前,我主子念你是同種姻親,允你割土稱臣,是對你的恩典!你敬酒不吃吃罰酒,構怨結仇,莫怪我主子六親不認!我大軍不日將血洗貴國,貴國難道有一兵一卒敢踏上我主子的地界嗎?”
努爾哈赤毫無表情,緩緩起身……突然一道弧光,緊接著“啪”的一聲。
葉赫使臣一怔,隻見桌案已被努爾哈赤砍斷了一角。再看努爾哈赤依舊巍然而立,腰間寶刀好像從來沒有出鞘。
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努爾哈赤威嚴地吼道:“你主子兄弟何嚐親臨陣前,馬首相交,摧甲血刃,經一大戰耶?你四境果然遍設高牆,可以阻擋我勢如洪水的雄師嗎?我父為大明所殺,大明即認錯,送還屍首,給我敕書三十道,馬三十匹,又授我左都督敕書、龍虎將軍大敕,歲輸銀八百兩、蟒緞十五匹。你主子之父也被大明所殺,他的屍首,你主子也曾收回來嗎?連親父的屍骸都收不回來,與我說什麼大話!”
葉赫使臣語塞,不由戰栗著跪倒在地,口稱:“嗻!”與哈達、輝發兩國之使倉皇退下。
萬曆二十一年,也就是皇太極出生的第二年,一場大決戰爆發了。
九月,海西女真葉赫部首領布齋、納林布祿糾集哈達首領孟格布祿、烏拉首領布占泰、輝發首領拜音達裏,以及蒙古科爾沁、錫伯、卦拉察、長白山珠舍裏、納殷各部首領,率領九部聯軍,會聚一處,分三路向努爾哈赤進攻。
探馬飛馳。
“報!西方不見敵蹤,隻見群鴉鼓噪,遮天蔽日!”“報!渾河以北敵營火如星密,飯罷即起行、進攻!”“報!葉赫兵一萬,哈達輝發兵一萬,蒙古科爾沁等部兵一萬,共兵三萬向我逼近!”大軍壓境,勢單力薄。麵臨覆國之災,眾皆失色。努爾哈赤卻似乎鬆了一口氣,他平靜地吩咐:“我軍夜出,恐驚動城中百姓,待天明出兵。”說完,居然酣然入睡。
皇太極大母袞代皇後富察氏驚懼難以入眠,推醒努爾哈赤:“今九國兵馬來攻,何故盹睡?是昏昧耶?抑畏懼耶?”努爾哈赤翻了個身,含糊地說:“畏敵者,必不安枕。我不畏敵,故熟睡耳。前聞敵來,因無期時,心神不定。今敵已來,吾心安矣!睡吧,彼無故糾集九部之兵,欺害無辜之人,天豈佑之!”古勒山。
努爾哈赤部下全都解脫蔽手護項,一派破釜沉舟、決一死戰的氣勢。
依照努爾哈赤誘敵深入、並力一戰、專打頭目的部署,他們將聯軍引入深穀險壑。
聯軍到達山前時,因峽路阻隘不能成列,遂首尾如一字長蛇,逶迤而行。
突然,伏兵一齊呐喊,矢石飛下,聯軍頓時大亂鬼哭狼嚎,血肉橫飛,兵馬填江而死者不知其數,後軍崩潰。
接著,努爾哈赤屬下百戰百勝的英雄額亦都領兵突出,以一百對數萬,縱橫馳騁,奮力擊殺。亂軍中,葉赫首領布齋驅策過猛,其坐騎竟撞木而倒,努爾哈赤手下一卒立刻“向前騎而殺之”。葉赫另一首領納林布祿見其兄飲刃而亡,驚慟攻心,大叫一聲,向後便倒,昏厥馬下。
葉赫兵將大驚,“皆痛哭”。
就像努爾哈赤所料:九部聯軍本係烏合之眾,“但傷其一二頭目,彼兵自走”。
此時各部首領不顧其兵,四散奔逃。蒙古科爾沁貝勒明安慌亂中落人陷馬坑,他棄鞍解衣,赤條條爬上來,抓住一匹驏馬,掉頭便走。努爾哈赤乘勢揮師,像猛虎下山般掩殺過去。九部聯軍大敗,屍滿溝壑。
這便是曆史上有名的古勒山大戰。努爾哈赤在這場戰役中共斬敵四千,獲馬三千、甲一千,威名大震。從此,兵鋒所向,勢不可擋。
十年後,萬曆三十一年,年僅二十九歲的葉赫那拉氏一病不起。
努爾哈赤坐在床前,牢牢握住葉赫那拉氏纖細冰冷的手。
葉赫那拉氏用盡全力,抬起另一隻手,放在努爾哈赤溫暖的大手上,將它拉到自己的胸前,緊貼心上。她抖動長長的睫毛,閉上眼睛,歇息了一會兒,又用力睜開眼睛,深情地凝視著努爾哈赤。
努爾哈赤輕輕撫摸她的前胸,感覺到她的心在不規則地撞擊,時而衰弱,時而虛亢,時而間歇,時而纖顫。他的心也好像跟著她的心,跳淌出一股股滾燙的鮮血。
死,一寸一寸吞噬著你的肌膚,一步一步拉著你遠去。我卻無力回天。天啊,為什麼要讓你受這樣的磨難?為什麼要讓我受這樣的磨難?我要去了。人總是要去。我留戀,卻無悔。你不必這樣悲傷。你給了我全部。使我二十幾歲的年華享盡了人間的榮華富貴,使我得到了人世間最真摯的愛,使我有了愛如心肝的兒子皇太極。世上再沒有人比我更幸福。我滿足了……你望著我,晶瑩的淚珠在美麗的睫毛上滾動。不,不要落淚。我的心會和你的淚一起破碎!你一定還有未了的心願。是掛念兒子和我嗎?是想最後享受人生的樂趣嗎?是慮及後事的安排嗎?
隻要你一句話,我赴湯蹈火、粉身碎骨,也要辦到。
我自信我的丈夫,放心我的兒子。我不必掛念他們,唯有為他們自豪。人所有的我都有了,人所沒有的我也已得到。我不再需要什麼。我,我……我隻是,我隻是……啊,是了,難道你是思念你的家鄉?思念你年邁慈祥的額娘?葉赫那拉氏雙眼倏地閃現出希望的火星,那急切的眼神分明在說:我隻要見額娘一麵!
哪怕隻看額娘一眼……沉默。
葉赫那拉氏眼中的火星漸漸暗下去,終於熄滅。她的臉色歸於平靜,現出滿足而哀婉的微笑,然而淚水卻像流不盡的小溪,從她一眨不眨凝視虛空的眼中無聲流淌。
努爾哈赤五內俱焚。
他知道,戰火的蔓延,已經使他和葉赫成為了不共戴天的仇敵。十年前,正是葉赫部首領,他愛妻的哥哥納林布祿,糾集九部聯軍前來犯境討伐,意圖一舉吃掉他。失敗後,又陽奉陰違,不斷聯合反對力量阻礙他的統一大業,甚至挑釁式地把立誓許配給他的女子改嫁蒙古。如今,往後,在走向統一的道路上,葉赫都是一塊不得不搬掉的攔路石。
但是親情,那打碎骨頭連著筋的血緣親情,那由於各種利害、猜疑、紛爭、戰火而隔膜疏遠、直到臨終才發現原來根本就是斬不斷的、仍舊炙熱的親情,努爾哈赤從愛妻雙頰泛起的不祥的紅暈,從愛妻雙目進發的棄惶乞望的火星,從愛妻雙唇顫動的絕望的無言,確確實實感受到,被深深震撼了。
他緩緩起身,威嚴發令:“出使葉赫。”葉赫首領納林布祿以充滿敵意的態度對待努爾哈赤的使臣。他不準母親去探望病危的妹妹,僅派管家南太隨返。
努爾哈赤暴怒,對南太咆哮起來:“你葉赫算是什麼東西!我倒把你們當親戚!天下難道有這樣的親舅家嗎?先搶了我的寨子,又率九姓之國合兵攻我。你們打了敗仗,不得不認罪服輸,殺馬祭天、歃血盟誓,口口聲聲願與我聯姻通好,而今你們卻把我已下聘禮的女子另嫁蒙古!我妻臨終想與母訣別,你們竟又百般阻撓,看來你們是存心與我決裂!好哇,從此兩國就是仇敵!我將討伐問罪,占你的地,殺你的人,滅你的國!你給我滾!”南太抱頭鼠竄。
葉赫那拉氏孟古永遠離開了人世。到死,她也沒有閉上美麗的眼睛。
努爾哈赤日夜痛哭,宣泄似地下令四名奴婢殉葬,下令宰殺一百匹馬、一百頭牛致祭,下令舉行隆重的葬禮,下令將靈柩停於院中三年。第二年正月,努爾
哈赤為慰亡妻之靈,進攻葉赫的克璋城、阿奇蘭兩城,下七寨,俘兩千餘人……是的,女真人也是英雄布庫裏雍順的後裔,女真各部世世代代相互聯姻,親上作親,而如今卻是不共戴天的仇敵,卻是一顆顆使整個民族在混戰仇殺、在水深火熱中掙紮的禍種!這裏,所有親緣情義都無濟於事,隻有暴力,隻有斬斷親情的馬上殺伐,才可以重建女真民族的大家庭。
努爾哈赤與葉赫美女東哥締結婚約,是在古勒山大戰之後的萬曆二十五年,時葉赫那拉氏孟古還在人世。
萬曆二十一年古勒山大戰,以海西女真葉赫部首領布齋、納林布祿為首的九部聯軍慘敗,努爾哈赤之妻孟古的哥哥布齋在戰場上被殺,戰後葉赫請歸還布齋之屍,努爾哈赤殘忍地“割其半歸之”。孟古的另一個哥哥納林布祿遭到巨大的刺激與恥辱,晝夜啼哭,不吃不喝。
萬曆二十五年,海西女真以葉赫部為首的扈倫四部,懾於努爾哈赤之威,遣使建州,欲與努爾哈赤聯姻盟好。來使道:“我等不道,兵敗名辱,自今以後願複締前好,重以婚媾。”葉赫部布齋三子布揚古情願將妹妹,就是努爾哈赤之妻孟古的外甥女,送給努爾哈赤為妻;而布齋、納林布祿之弟金台石,亦即努爾哈赤之妻孟古的又一位哥哥,情願將女兒許給努爾哈赤次子代善為妻。
努爾哈赤特別重視這件婚事,因為這件婚事表明海西女真以葉赫部為首的扈倫四部承認了努爾哈赤稱雄女真的地位。
他鄭重地以鞍馬、甲胄等物作為聘禮送往葉赫,並且殺牛宰馬與四部歃血會盟。
四部對天盟誓:“從此以後,若不結親和好,似此屠牲之血,蹂踏之土,剮削之骨而死。”努爾哈赤的誓言則為:“你等應此盟言則已,不然,我待二年,果不相好,必統兵伐之!”葉赫部布揚古許給努爾哈赤的妹妹,就是名揚遐邇的葉赫美女東哥。
沒有人可以描述出她那勾魂懾魄的美。
黃昏落日中青山的淡遠;黑藍夜色下朗月的嫵媚;無心出岫、時聚時散的白雲;悠遊自在、活潑一躍的小魚;霽殘簷雨的丁東,燦黃落桐的錚響;雪夜茅屋暖爐中跳動的紅焰;晴空山巔絕頂上飛懸的瀑布……全都難以形容她的美之萬一。
在努爾哈赤之前,東哥已兩許於人。
萬曆十九年,海西女真扈倫四部之一哈達部貝勒歹商慕東哥之美名,首先向葉赫提親。東哥的父親葉赫部貝勒布齋與其叔父納林布祿應允了這樁婚事,讓歹商前來迎娶。
但這是在扈倫四部紛爭的背景之下。
歹商沒有想到這是一場騙局。
東哥沒有料到父親和叔叔將自己作為了釣餌。
歹商在迎親途中被葉赫伏兵亂箭射死。葉赫部貝勒布齋和納林布祿從此坐穩了海西女真扈倫四部的頭把交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