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規模並不大,戰鬥遠談不上激烈的軍事行動,一次對幾乎失去抵抗能力的敵人取得的很不光彩的勝利,被描繪成“恢拓境宇”的大戰,渲染成震古鑠今的偉業,班固就這樣將他絢麗的才華,生花的妙筆,熔鑄成遠離真實的阿諛獻媚的文字,不僅是用錯了地方,更顯示了他對權貴竭誠討好的心態。對此,明代學者於慎行有一個十分中肯的評論:“漢吏記衛、霍出塞之功,耀簡冊,後漢竇憲,出塞三千餘裏,降至二十萬人,可與衛、霍相當矣。然衛、霍當匈奴強盛,度漠出師,虜勢遂衰,至於百年不振;即一時窮黷之費,有傷根本,而漢之國勢,由此日強,其功誠不為少。至於和帝之初,匈奴分而為二,南單於居塞下,為中國所卵翼;北單於迫於鮮卑,舉國來降,所餘無幾。南單於欲倚中國之威,破而有之,漢可毋出兵也,直以憲刺殺宗室,求擊匈奴以贖罪,故遣之耳。今觀燕然之捷,與天山翰海,難易大小,何啻拔山折枝,而班生固獻諛,為之勒石,徒可笑也。”
盡管竇憲北征匈奴是在荒謬的動機驅使下,在錯誤的時機對奄奄待斃的對手進行的一場非正義的戰爭,但它的虛假的勝利卻把竇氏外戚集團進一步推向權力的極峰,也使該集團的專橫和腐敗達於極點:“憲既平匈奴,威名大盛,以耿夔、任尚等為爪牙,鄧疊、郭璜為心腹。班固、傅毅之徒,皆置幕府,以典文章。刺史、守令多出其門。尚書仆射郅壽,樂恢並以忤意,相繼自殺。由是朝廷震懾,望風承旨。”他的三個弟弟,竇篤位特進,竇景為執金吾,竇懷為光祿勳,“權貴顯赫,傾動京都”。其中竇景最為驕縱,“奴客緹騎依倚刑勢,侵陵小人,強奪財貨,篡取罪人,妻略婦女。商賈閉塞,如避寇仇。有司畏懦,莫敢舉奏”。此時身在竇憲幕中的班固,雖然官位不高,但因依附者權傾內外,其身價也急劇升值,他自己也有點飄飄然,昏昏然了。他的兒子,家奴更是依仗權勢,肆意妄為,“固不教學諸子,諸子多不遵法度,吏人苦之。初,洛陽令種兢嚐行,固奴幹其車騎,吏椎呼之,奴醉罵,兢大怒,畏憲不敢發,心銜之。”此時的班固滿以為竇憲集團正安如磐石,他自己也會富貴長保。豈不知,這時的竇憲集團已是烈日下的一座冰山,麵臨著傾刻瓦解的命運。因為和帝早已對他這位專擅凶殘的老舅恨之入骨,正不動聲色地秘密策劃對他的懲罰。
永元四年(公元92年),當竇憲率軍躍武揚威地凱旋入朝時,等待他的並非美酒鮮花,而是和帝與宦官鄭眾精心謀劃的誅殺。竇憲的宗族賓客以及依附於他們的內外臣僚“皆逮考”,一一淪為階下囚。洛陽令種兢挾嫌報複,借機將班固捕係獄中,致使這位年逾花甲的老人在驚悸與悔恨中死去。班固實際上是作為一場政治鬥爭的犧牲品,為自己的一生劃上了一個淒慘的句號。
班固是東漢一代近200年中首屈一指的曆史學家和文學家。80多萬言,120卷的《漢書》確立了他在中國史學史上不可動搖的地位。雖然該書的封建正統史觀,如對西漢皇朝及其帝後的近於阿諛的頌讚展示了他的局限,但是,由於他基本上忠於史實,具有駕馭複雜的政治、經濟、製度、思想、文化發展變化的史才,就使《漢書》成為西漢一代230多年無可替代的信史。特別是其中所表示的對許多問題的看法,說明班固的史識也是十分卓越和高明的。比如,他深刻認識到“懷祿耽寵”往往是封建皇朝臣僚們取禍的根源。在《王貢兩龔鮑傳》中,他感慨係之地說:“山林之士往而不能反,朝廷之士入而不能出,二者各有所短。春秋列國卿大夫及至漢興將相名臣,懷祿耽寵以失其世者多矣!”尤其是對那些官至宰輔而“持祿保位”的儒臣,他更是持否定態度。在《匡張孔馬傳》中,他借“讚曰”評論說:“自孝武興學,公孫弘以儒相,其後蔡儀、韋賢、玄成、匡衡、張禹、翟方進、孔光、平當、馬宮及當子晏鹹以儒宗居宰相位,服儒衣冠,傅先王語,其藉可也,然皆持祿保位,被阿諛之譏。彼以古人之跡見繩,烏能勝其任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