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打不過毛澤東(7)(2 / 3)

先生在逝世之前,情緒非常不寧,影響他的健康極大。當時最大的問題有二:一為軍事情勢的逐漸逆轉;一為發行金圓券而實施後的限價政策,逐漸動搖。前者使各方麵龐雜的意見,紛然而起,他們很多想經由先生而上達蔣主席。有的用書麵陳述,有的當麵請見,也有的直接以電話互談。凡是要見先生的,除一二具備排闥直入的熟客之外,照例由我代見;書信也向來由我代拆代複(必須先生核準)。承蒙先生看重我,一切對我信任,所以我有膽量接受各方意見或看到各方建議,把它壓下來,以免刺激先生;但是先生也難免聽到一些不樂聞的議論,所以居恒鬱鬱不樂。有的根本瞞不住的,例如當時食品已造成黑市,鄉間至城市的糧食、用品等都至城外待售,不複進入城內,城內糧商也吝而不售,再加上不肖分子的搗亂,山西路一帶發生搶米風波,先生辦公室距山西路不遠,呐喊人聲時入先生耳中,先生多次至後窗遙望,表情凝重,無語而退。

當時國民黨以戒嚴來對付搶米的老百姓,每天槍殺沒飯可吃鋌而走險的老百姓,朝夕不絕。這種現象,對陳布雷說來,不再是遙遠迷蒙的流民圖,而是近在咫尺的現實畫了。

更“目睹耳聞,飽受刺激”的,最引起陳布雷無奈之感的,還在他自己的家裏。陳布雷共有七子二女。這九個孩子中,陳璉(憐兒)最早做了共產黨。陳璉是1919年生的。她的母親是楊夫人,生她以後二十多天就“以生育太頻,氣血虧竭”而死。陳璉長大後進入師範,讀了一年就轉入杭州高中,後來進了西南聯大地質係。1939年,她加入了共產黨,後來又轉入中央大學曆史係。抗戰勝利後,她在北平貝滿女中教書。1947年,國民黨保密局破獲了中共北京地下電台,又在保定、西安、蘭州發現中共組織和地下電台,大肆搜捕,發現了陳布雷的女兒陳璉竟是共產黨,蔣介石為之大為驚訝、震怒。保密局局長毛人鳳在大抓特抓之餘,很感慨地說:“我們這樣抓,這樣殺,還是有這樣多的人敢提著腦袋闖進來,真不知是為什麼。”其實國民黨永遠不會知道為什麼。陳璉被捕時,李敖正在北平,真是動人聽聞。

不但女兒做了共產黨,小兒子陳遠(積樂,後改名陳力)也過去了。陳遠是1926年生的,他的母親是王夫人。1946年,北平發生美軍強奸北大女生沈崇事件(美方亦不否認此事,司徒大使在官方報告中說是“個別美國人的惡行”,見Rea&Brewer ed,The Forgotten Ambassador,p.94-95),陳遠參加示威,被國民黨“青年軍”毆打。他在1952年正式加入共產黨,後來做到天津人民出版社政治讀物組負責人。不但兒女發了紅,連弟弟也保不住,七弟陳訓惠也出了問題。陳布雷死後,除長子陳遲(積泉)學農,在台灣做農業專家外,夫人和子女們都“投共”了。三子陳適(積皓)同濟大學畢業,學工,是鐵路工程師,原被國民黨派到奧地利工作,後來“回歸”大陸了。長女陳繡也入了共產黨。

陳布雷死前寫遺書,給兒子們的信中有所自辯,這種自辯,他不對國民黨同誌說,而隻對兒子們說,事有蹊蹺。他寫道:

泉兒、皐兒、皓兒、皚兒、明兒、樂兒:

父素體荏弱,遭時艱危,知識暗陋,而許身國事,性情孤僻,而不合時宜,積是因緣,常患嚴重之腦病,夏秋以來,病體益複不支,今乃中道棄汝等而去,如此下場,可謂不仁不智之至,內心隻有悲慚,汝等不必哀痛,當念祖父逝世時僅四九歲,而父之年已過之矣。

國家遭難至斯,社會浮動已極,然我國家之中心領導此二十年來方針上絕無錯誤,此點汝等或不詳知,為父則知之最稔,汝等務必盡忠於國族、自立於社會,勤儉正直,堅忍淡泊,以保我家優良之家風,汝等現在已長大,當無待我之囑咐。

汝母今後之痛苦不忍預想,汝等宜體我遺意,善為侍養,曲體親心,皚兒最好能轉近地,依汝母以居,好好予以安慰護持,明樂仍修畢學業,汝兄弟務宜友愛互助。

彥及 手書

這信中說“國家之中心領導此二十年來方針上絕無錯誤”,顯然是一種自辯,但這種自辯的結構是很勉強的,他已明白承認自己“知識暗陋”,對照起其他遺書中自覺“誤國”與“自譴自責”的話,陳布雷對他子女“前進”反國民黨,自己卻“進退無措”做國民黨,一定有他內心的矛盾、衝突與隱痛。這一現象,正因為發生在他一己的家庭之中,所以矛盾、衝突與隱痛就大為嚴重。他最後以一死來解脫,主要原因,是對自己“無可奈何之苦衷”、是對自己一個現實與理想對立的交代(參閱程滄波《布雷先生逝世十年祭》,《中央日報》1958年11月12日),這種交代,不是對“反動派”的外人的,而是對“反動派”的家人的,對自己的“一生辛苦,乃落得如此一文不值之下場”,這是何等哀呼!陳布雷最後的以死自懺,正是在回應這一哀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