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明翰, 2013 年8 月
3 月, 我們搬離了原先的公寓, 在一條綠樹成蔭的街上重新租了一幢屋子, 但感覺卻像是在“露營”。我們的財物都還留在斯瓦特。
屋子裏到處都是紙箱, 裏麵裝滿了好心的人們寄來的信件和卡片。
有一間房裏有架鋼琴, 但我們家沒有人知道怎麼彈奏。母親抱怨說,牆上的希臘神祇壁畫和天花板上鑲刻的天使都在盯著她看。
我們的房子又大又空, 大門口有一道電動柵門。有時候, 我們會覺得自己住在一種我們巴基斯坦人稱之為“替代性監獄” 的地方,“囚禁” 在一幢高級住宅裏。院子的後部是一座巨大的花園, 裏麵有很多的樹木, 還有一塊我可以和弟弟們一起打板球的綠色草皮。但是, 我們沒有辦法上屋頂玩, 街道上沒有比賽放風箏的孩子, 也不會有鄰居來向我們借一盤米, 或我們去跟他們借三個西紅柿。我們和隔壁鄰居隻有一牆之遙, 但兩棟房子之間卻仿佛相隔數裏。
如果我往外看, 就會看見母親在花園裏轉悠。她的頭上戴著披巾, 正在給那些鳥兒喂食。她看起來好像在唱歌, 也許是那首她鍾愛的拓帕: “可別殺害園子裏的鴿子, 殺了一隻其他就不會再來了。”
她把我們昨晚的剩菜喂給鳥兒吃, 眼中含著淚水。我們吃的食物與在老家差不多———午餐和晚餐都是白飯配肉, 早餐則是煎蛋、薄餅,有時來點蜂蜜, 這樣的餐點搭配是從我的小弟阿塔爾開始的, 但他現在最鍾愛的則是“伯明翰大發現” ———榛果巧克力醬三明治。我們總是會有剩菜, 母親則因為覺得浪費了食物, 而感到難過。我知道她回想起那些寄宿在我們家中的孩子, 我們會把他們喂得飽飽的,這樣他們就不會餓著肚子去上學。她不知道他們現在都吃些什麼。
還在明戈拉時, 每次從學校下課回家, 家裏總是高朋滿座; 而現在, 我無法相信自己以前居然會祈求能夠擁有一天的安寧, 或留給我一點私人空間, 讓我完成功課。在這裏, 我們唯一能聽見的聲音是鳥叫和胡沙爾的Xbox 所發出的聲響。我獨自一人坐在自己房間的地板上玩拚圖, 渴望有訪客前來造訪。
我們家並不富有, 我的父母也深知饑餓的滋味。但我母親從未拒絕過任何前來尋求幫助的人。在家鄉的時候, 有一次, 一個貧窮的女人來敲門, 她又熱、又餓、又渴。母親讓她進門, 給了她食物,那個女人非常感激。“我敲了這個街區的每一扇門, 隻有你們家願意為我開啟,” 她說, “無論你們身在何處, 願真主永遠讓你們的門敞開。”
我知道母親很寂寞。她很熱衷社交活動———過去, 鄰裏的女性常在午後聚集在我家後麵的走廊, 而在其他地方工作的女人也會在休息時來此歇息。現在, 她總是在打電話給老家的人。這裏的生活對她來說很艱難, 因為她不會說半句英語。我們家的設備一應俱全,但當她初抵此處時, 它們對她來說卻等同於一道又一道的謎題, 還得找人來教我們怎麼使用煤氣爐、洗衣機和電視。
像以前一樣, 父親不願意在廚房幫忙。我借此取笑他: “爸爸,你最喜歡談女權, 卻讓我母親幹所有家務! 就連茶具你都不肯刷洗。”
這裏有巴士和火車, 但我們不知道如何搭乘。母親懷念在耆那市場逛街購物的日子。直到我的表哥搬來與我們同住之後, 她的心情才有所好轉。表哥有一輛車, 可以載她出門購物, 但這和家鄉的生活還是不同, 因為她不能和朋友或鄰居分享她購物的喜悅。
隻要有人敲門, 母親就會一躍而起———最近, 即便是最細微的聲響都能讓她雀躍。她時常抱著我落淚。“馬拉拉還活著。” 她說。
她現在把我當成她最年幼, 而非最年長的孩子。
我知道父親也會哭。他的眼淚會在我把頭發推向一邊, 露出頭上的傷疤時湧出; 他也會在午睡醒來, 聽著他的孩子們在花園裏發出的聲音, 並在其中分辨出我的聲音時, 潸然淚下。他知道, 人們總說我被槍擊是他的錯, 是他把我推向講台, 就像一個熱衷網球的老爸賣力培養孩子成為網球冠軍一般, 好像我從來沒有過自己的想法。這對他來說很痛苦。他辛苦工作近20 年的成果全被留在身後:那間他從零開始做起的學校, 現在不但有三棟建築物, 更有100 名學生與70 名老師。我知道他對自己的成就感到自豪, 他曾是一個來自夾雜在黑白山脈間的小村落的貧窮男孩。他說: “這就好像你種下一棵樹, 並將它灌溉長大———你有權坐在樹蔭底下休息。”
他此生的夢想, 一是在斯瓦特擁有一所很大的學校, 以提供良好的教育; 二是生活平靜; 三是我們的祖國能實行民主製度。在斯瓦特, 他組織活動、為人們提供幫助, 贏得了尊敬和社會地位。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在異國他鄉生活。而當人們說他本來就打算搬到英國時, 他覺得沮喪。“一個在教育事業上打拚了18 年, 擁有美好的生活、完整的家庭的人, 隻因為女子受教育的權利呼籲, 就像一條魚一樣被拋出生活著的水域?” 有時候, 他會說: 我們從國內難民變成了國際難民。吃完飯後, 我們經常會聊到故鄉, 試著去回憶一些事情。我們懷念家鄉的一切, 包括發臭的溪流。父親說: “如果我早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我會回頭看最後一眼, 就像先知在離開麥加準備移居到麥地那時所做的一樣: 他一次又一次地回頭。” 事到如今, 有些關於斯瓦特的事回想起來就像是發生在遠方的故事, 就像是我曾經在書本上讀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