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櫻思維跳脫,張胡二人的一些書籍的封麵,就是由她設計的——比如以日本俳句“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細節密,頃刻之間,隨即天明”為旨而創立的《苦竹》雜誌,便由炎櫻設計封麵。大紅的底色,濃綠相襯,這紅與綠激烈地碰撞,是中國傳統的濃豔與蒼翠的相融。
後來,炎櫻還專門為《苦竹》撰稿,其中包括《死歌》、《一封信》、《生命的顏色》。《一封信》中的隻言片語:
“蘭你(炎櫻對胡蘭成的稱呼,與她對張愛玲的稱呼‘張愛’相對應),你真是不知道現在同愛玲一塊出去有多討厭。從前,雖然我們兩人在一起是很合理想的滑稽搭檔,到底不十分引人注目,高興在街上吃東西也可以。但是,怎樣的呀!一群小女學生跟在後麵唱著‘張愛玲!張愛玲!’大一點的女孩子回過頭來上下打量,那我還能夠同情她們,因為我自己也最愛看人,但是我做小孩子的時候我不那麼莫名其妙地湊熱鬧,我有較好的事可做。被一個名作家所欣賞,被用作題材,是很大的榮幸,我非常感謝的,可是我無論說了什麼都被歪曲了,那又是一件事……要是你,你是否喜歡被形容作‘圓臉,微黑,中等身材,會說話’?聽上去有點像一個下級動物(譬如說一隻貓)對於一個人的虛擬的描寫,或是一個植物學的學生在那裏形容一隻洋山芋,(一)它是固體,圓形;(二)外皮是棕色;(三)上麵有細孔。結果一隻洋山芋還是趣味毫無。我是完全同情洋山芋的,能夠了解它的委屈。但是,蘭你,我比可憐的洋山芋到底高一著,原來我‘會說話’!它還會說話——多了不得呀!”(摘自《一封信》,炎櫻著.張愛玲譯)
炎櫻的語氣是嬌癡的,但又聰明地保持著一個安全的距離。這有些紅娘與張生耍嘴皮子的意思,卻也不全然像——畢竟炎櫻的地位並不低下,她是以一種“傲嬌”的態度來對待胡蘭成的。而借由與胡蘭成的相識,她與一些日本作家有了來往,並深得他們的賞識,這為她後來赴日作下了鋪墊。
炎櫻看似活潑,好說話,但她內心防線是不易攻破的。而張愛玲看似把感情看透,到底沒有經曆過。她能對自己在香港陷落期間,於惶恐中交往的男女學生鄙夷,但輪到她自己,卻又無法脫身了。一個懂她的男人,幾句話就可以將她虜獲。在感情上,一個理論知識豐富,卻又毫無實際經驗的女人,實在是可悲,也容易在感情中受傷的。
後來,胡蘭成與張愛玲成婚之時,是炎櫻做的憑證。在《小團圓》裏,影射炎櫻的比比聽說九莉要嫁給之雍,臉上帶著有三分恐懼的笑容,但她最終還是沒有阻止,而是做了證婚人——她很聰明,也很自我,不願意牽扯入他人的麻煩。
張愛玲與炎櫻,到底是屬於兩個世界的。張愛玲嫁了風流成性的“漢奸”胡蘭成,感情與生活的壓迫都讓她喘不過氣;炎櫻則在各方麵都風生水起,奔著好的方向去了。
後來,張愛玲經曆感情的破滅,胡蘭成想要挽回時,想到的第一個幫手便是炎櫻。但聰明的她並沒有回應。
一九五二年,張愛玲惶惶然趕往香港。這時候,在日本的炎櫻來信告訴她,自己正在被一個船主追求。而張愛玲自己,則有些窘困。
後來,張愛玲去了美國,炎櫻也去了一趟,兩人同去見胡適,胡適夫婦也是喜歡炎櫻的。而到美國的炎櫻,也很快適應了環境,與旁人相處很好,甚至幫張愛玲入住了救世軍辦的救濟貧民的職業婦女宿舍。
此後,張愛玲在美國依靠寫文討生活,炎櫻則在日本,嫁給了一個上流社會的人物。再後來,張愛玲與炎櫻斷了聯係。對方為她寄來聖誕賀卡,她也不再回複了。
一九九三年,炎櫻又一次給張愛玲寫了一封信。已是古稀之年的她,在信裏說:“你有沒有想過我是一個美麗的女生?我從來也不認為自己美麗,但George(炎櫻丈夫)說我這話是不誠實的——但這是真的,我年幼的時候沒有人說我美麗,從來也沒有——隻有George說過,我想那是因為他愛我。我父親沒有說過,我兄弟沒有說過,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也沒有說過,那我怎麼覺得自己美麗呢?”
那時的張愛玲,身體狀況極差,過著孤單而有些潦倒的生活。而兩人的友情,在現實的磨礪之下,也所剩不多了。
炎櫻與張愛玲之間的感情,是奇特的。張愛玲對於生活富足、性格健康的炎櫻,到底還是羨慕。隻是,後來兩個人差距越來越大,因著羞愧,張愛玲不再願與已經和自己不在一個世界裏的炎櫻來往。而炎櫻,自始至終,也沒有真正地提攜過張愛玲,對她有過太多的幫助。這大概也是炎櫻聰明的地方:她不願惹麻煩,隻是希望自己過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