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蘭成擔心本人敗了之後自己沒有去處,張愛玲卻寬慰他:“那時你變姓名,可叫張牽,或叫張招,天涯海角有我在牽你招你。”女人盲目的愛,帶著小寵溺,甚至可以有些“母性”的意思。這大抵是她能給出的,最俏皮的、最柔的柔情。
說起來真是悲哀——日本人要敗了,整個中國都在歡喜,張愛玲與她的愛人,卻處在惶恐之中。極端的個人主義、極端的自私,卻又如罌粟一般引人沉醉,這就是張愛玲與她的愛情。也怪道她竟在《傾城之戀》裏寫下這樣大逆不道的字句,視國難為無物,真真麵冷心冷。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裏,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張愛玲文集》)
看似狹隘,多少國仇家恨,在她眼中都抵不過男女孽情。說國,太大,到底不如她一個小家。她隻想偏安一隅,與愛人“歲月靜好,現世安穩”。但胡蘭成雖說得這話,卻未必真有這心。他的風流成性與政治野心,注定這一切都不過是夢幻泡影。
未過得多久,武漢《大楚報》聘胡蘭成為編輯,他便必須與張愛玲分別了。分別在即,這傾城之戀到底是落下帷幕,要走的終究會走。
若說分別前,有俗套的淚水、擁抱,似乎不是張愛玲的作風。分別時,也許她隻是扯了扯嘴角,便讓他走了。風吹起她的旗袍,心裏本有些體己的話,到底還是說不出。
她轉身回去,在自己的公寓裏,好似一場幻夢,也將醒了。
她掛念著他,不過,前往武漢的胡蘭成,並非一個徹底無情之人。這一路上,多少艱難險阻,他還是走了過去。空襲,轟炸,惜命的他惶惶不可終日。在最恐懼的時候,他想到的,還是張愛玲。
據說,有一日他遇到了轟炸。飛機的轟鳴如響雷一般在頭頂滾動,炸彈在不遠處落下,塵土,彈片,火光,零碎的肢體,交織成一幅地獄變相圖。
萬分惶恐的男人跪倒在地上。他以為,自己大抵要死了。死前,還眷戀著什麼?還有什麼心願?於大腦一片空白之時,他叫出的,竟然是“愛玲”兩個字。
若說愛,到底還是愛過的吧……
隻是它去得太快,太縹緲,若僅靠亂世的相依偎來保持,到底還是不安定的。傾城之戀,也僅是一霎的煙火。
有些感情,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我將隻是枯萎了”
20世紀40年代,愛登公寓裏有許多住客。男女老少,喜怒哀樂,小小一棟房子裏,人間百態的縮影都見了。這是一個小“社會”,人們互相窺視,互相嚼舌根子。每個人生活空間都太窄,於是這些空間不得不重疊、摩擦,迸出帶著唾沫星子味的火花。東家長,西家短,總是最好的談資。
然而,在這個“社會”的角落,竟還隱居著一個女人。她偶爾出現,都是匆匆忙忙的。燙好的頭發顫巍巍地跳動,紋樣奇特的旗袍如同彩浪似的翻滾,腳下的高跟鞋篤篤篤地響。很快,她便消失在一扇門後麵。
這樣一個奇怪的女人,毫無疑問能激起左鄰右舍的好奇心。他們窺視到,一個男人總是定期造訪那扇總是緊閉的門。不過——最近,似乎不見他來了。
他們看不見,門裏的女人過著怎樣的生活。她總是亮著昏昏的燈,也許戴著與男人初見時的嫩黃框子眼鏡,伏在桌前書寫。一行行字,帶著相思,帶著一點難以察覺的怨望,就這麼明明白白地擱在稿紙上頭。
這是她的營生,也是她愛做的事情。有時候,她寫得累了,便走到窗子前麵,看看外麵的天空:
白天,樓下的街市鬧哄哄的。那賣豆腐腦的也許剛剛走過,她想起自己放了一隻瓶子在樓下,叫看門的人代她買,誰知過一段日子,那人卻說瓶子沒有了。有時候,有賣小菜的,她也會將籃子縋下去買一點。
在公寓的高層,總有些高處不勝寒的意思。她看著街市上的種種。衣著光鮮的、寒磣的,一樣都湧入俗流中。這樣不明不白的混亂,總讓人覺得醃臢——但溫暖。就似弄堂裏頭,窮人家支起爐子烤紅薯、煮南瓜。香氣幾乎是凝結了一般地聚起來,飄上去,雖然廉價,卻有暖老溫貧的意味,讓人覺心裏頭不那麼空了。
夜晚,她見大上海的燈光,把半邊夜空都染得有些暗紅。但天頂上,還是一抹沉沉的靛藍,摳出一小塊空白,是一彎不圓滿的,青灰的月,把沒有溫度的光撒到這半夢半醒的城市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