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直言敢諫,倡導諍諫之風(2 / 3)

貞觀八年(634年)冬天,中牟縣丞皇甫德參上書直言:“修洛陽宮,勞人;收地租,厚斂;俗好高髻,蓋宮中所化。”惹惱了太宗,他大發雷霆說:“德參欲國家不役一人,不收鬥租,宮人皆無發,乃可意邪!”要將他治罪。魏征連忙辯解說:“自古上書不激切,不能動人主之心,所謂狂夫之言,聖人擇焉,唯陛下裁察!”他不愧是“善回人主意”的諍臣,僅寥寥數語一啟發,太宗便幡然悔悟了,說:“朕罪斯人,則誰敢複言!”不僅不責怪皇甫德參,反而賜給他禮物,以資獎勵。這一次風波雖然平息下來,但畢竟對貞觀初期興起的諍諫之風產生了不良的影響,而且,魏征也從中體味到太宗思想中正在發生微妙的變化,不能不憂心忡忡。日後,他便找機會進言說,“陛下近日不好直言,雖勉強含容,非曩時之豁如”,太宗於是增加了對皇甫德參的優賜,提拔他做了監察禦史。

房玄齡、高士廉向少府監竇德素詢問後宮近來有何營造之事,惹怒了太宗,嚇得房玄齡等慌忙謝罪,魏征慨然發出“兩個不理解”的議論,極言作為君主肱股耳目的大臣,應該理所當然地過問君主的言行舉止,以便及時佐助與匡正,明君應當歡迎這種輔佐與監督。這由衷的諍告,不能不使太宗“深愧之”。

貞觀後期,隨著太宗驕傲情緒的滋長,納諫愈不如前,朝臣也不敢像以前那樣直言諍諫了。太宗見朝臣不議論政事,也便坐不住了,於是,向魏征求教。魏征對他說:“陛下虛心采納,誠宜有言。”古人說:“不信任的人來諫,就會被認為是毀謗自己;信任的人不規諫,就叫做屍位素餐。“但人之材器,各有不同:懦弱之人,慮懷忠直而不能言;疏遠之人,恐不信而不得言;懷祿之人,慮不便身不敢言。所以相與緘默,俯仰過日。”他把各色人等“不能言”“不得言”“不敢言”的原因刻畫得入木三分,不能不令人折服。太宗深表讚同說:“的確像你說的一樣,我經常想這件事,臣下雖想進諫,動輒畏懼死亡的禍患,這與那赴鼎鑊被烹殺、冒白刃遭砍殺,有什麼不同啊!所以,忠誠貞節的臣子,不是不想竭盡忠誠,而是非常為難。所以,禹聽到善言就拜謝,難道不是為了這緣故嗎?”他向臣下表態說:“朕今開懷抱,納諍諫,卿等無勞怖畏,遂不極言。”

由於魏征等朝臣的不斷提醒與匡正,太宗雖然貞觀後期不如前期胸懷豁達,但虛己納諫的作風,卻始終堅持了下來,一方麵,鼓勵臣下讜言直諫;另一方麵,對諍臣大加獎賞與拔擢。此類事例,貞觀史籍不絕於書,例如:禦史大夫韋挺經常上書陳述治國得失,太宗親自給他寫信,深表謝意:“得所上意見,極是讜言,辭理可觀,甚以為慰。”並且設宴招待和賞賜上封事稱旨的韋挺、杜正倫、虞世南、姚恩廉等朝臣。貞觀元年(627年),戴胄因忠清公直,被擢拔為大理少卿,“前後犯顏執法,言如湧泉”,太宗都聽從了他的主張,“天下無冤獄”。貞觀十四年(640年)秋天,太宗去同州校獵,櫟陽丞劉仁軌進言說:現在老百姓收割莊稼才不過完成了十分之一二,若讓他們供承田獵,實在妨礙農事,不如等莊稼收割完了,再開始校獵。太宗“賜璽書嘉納之”,並升遷他為新安縣令。王珪、魏征以及貞觀後期的褚遂良等大臣,也都是由諫臣而入相的,這一切,都有力地促進了貞觀一代諍諫之風的形成和興盛。

由於采取了廣開言路的切實可行的措施,貞觀之世諫臣盈廷,諍諫成風,呈現了封建盛世中罕見的開明局麵。朝廷中,達官重臣,縣宰小吏,舊部新進,均敢於直言切諫;後宮裏,皇後、嬪妃、太子等也能夠犯顏直諫。貞觀四年(630年),太宗詔令征調兵役修複洛陽的乾元殿,用來做巡幸視察的行宮。給事中張玄素上書規諫:“方今承百王之未,屬凋敝之餘,必欲節之以禮製,陛下宜以身為先”。接著力陳不可修此殿的五條原因,並言辭激烈地說:“臣聞阿房成,秦人散;章華就,楚眾離;乾元畢工,隋人解體。且以陛下今時功力,何如隋日?承凋殘之後,役瘡痍之人,費億萬之功,襲百王之弊,以此言之,恐甚於煬帝遠矣。”太宗自然心中不快,他反問玄素說:“你認為我不如隋煬帝,那麼比夏桀、商紂如何?”玄素則不避鋒芒地問答:“如果乾元殿終於興修,就可以說結果同桀,紂是一樣的昏亂。”太宗深為玄素正義執言,“以卑幹尊”的精神所感服,嘉獎說“眾人之唯唯,不如一士之諤諤”,賜絹500匹,毅然停止了修乾元殿之舉。魏征對此讚歎說:“其利博哉!”

貞觀十六年(642年),輾轉病榻的魏征直言不諱地批評太宗:“陛下臨朝,常以致公為言,退而行之,未免私僻,或畏人知,橫加威怒,欲蓋彌彰,竟有何益!”如此激烈的言辭,太宗居然也能接受。

君明臣直蔚然成風,使貞觀一朝諫臣輩出,朝臣的精神麵貌大為改觀。裴矩曾仕隋朝,原非佞臣,但屈於隋煬帝的淫威,終於變成了“承望風旨,與時消息”的庸人,後來甚至在參掌選事時“多納賄賂”,可謂“近墨者黑”,但做了唐臣之後,麵貌卻發生了很大變化。太宗即位之初,為整肅吏治,解決官吏受賄問題,曾密使左右暗中賄賂一些官吏進行試探。刑部有一位司門令史果然受絹一匹,太宗打算處死此人,殺一儆百,以懲戒貪汙。裴矩認為不能這樣做,當即進諫說:“為吏受賂,罪誠當死;但陛下使人遺之而受,乃陷人於法也,恐非所謂‘道之以德,齊之以禮’。”太宗十分高興地接受了他的意見,並召見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員,對他們說:“裴矩能當官力爭,不為麵從,儻每事皆然,何憂不治!”同是一個裴矩,在隋、唐前後竟判若兩人,司馬光作《資治通鑒》,寫到此處,不禁大發感慨說:“古人有言:君明臣直。裴矩佞於隋而忠於唐,非其性之有變也;君惡聞其過,剛忠化為佞,君樂聞直言,則佞化為忠。是知君者表也,臣者景(影)也,表動則景(影)隨矣!”

魏征敢於直諫,而又頗注意進諫的策略和方法,他說:“臣諫其君,甚須折中,從容諷諫。”意為進諫時,特別要講究方法,要慢慢地用委婉的言辭從容地說明。為了說明從容諷諫的重要性,他講了這樣一個故事:說是漢元帝曾用醇酒祭祀高祖廟,他從長安便門出來,打算乘坐樓船,坐船自然不如過橋安全。這時隻見禦史大夫薛廣德風風火火地攔住車駕,摘下自己的官帽說:“應該從橋上走,陛下若不聽我的話,我就自殺,用頸上的血汙染車輪,陛下就不能進入祖廟了。”攪得元帝大為掃興。光祿大夫張猛趕緊上前排解,說:“我聽說君主聖明,臣子就正直。乘船危險,過橋安全,聖主不乘危,因此,廣德的話是可以聽從的。”元帝說:“曉諭別人,也不應當像這樣子嘛!”於是沒有上樓船,而從橋上過去了。以此看來,張猛可謂是直臣諫君了。

可見,魏征對於進諫的策略和方法,是十分重視的。《舊唐書》在魏征傳之後評論說:“臣嚐閱魏公故事,與文皇討論政事,往複應對,凡數十萬言。其匡過弼違,能近取譬,博約連類,皆前代諍臣之不至者。”認為他不僅敢諫,而且善諫。誠然,“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但“良藥”巧妙泡製或加上糖衣,也可變得不怎麼“苦口”;“忠言”,若從容諷諫,也可變得不那麼“逆耳”。魏征為了醫治哮喘,曾經熬製出美味可口的梨膏糖,在他進諫的實踐中,類似梨膏糖治病的情形,也是屢見不鮮的。這大約是他能與太宗主明臣直、珠聯璧合的另一重要原因吧。

魏征不僅有傑出政治家的敏銳眼光,而且有思想家的深邃頭腦,這是他敢於犯顏直諫的深厚基礎,而他那淵博的知識、高深的素養和無懈可擊的辯才,對他最終使太宗折服而視為“人鏡”,則起了極為重要的作用。可以說,他敢於犯顏直諫,是“敢”而有理,“直”而有情,“犯”而有方。他的進諫方法靈活多變,其要點可以歸結為: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循循善誘,從容諷諫,並且善於把握進諫的時機。

所謂動之以情,不僅在於真情實感打動人心,更重要的還在於是否出於國家之至公來考慮問題。魏征進諫,處處以封建王朝的最高利益為出發點和歸宿,所以能以情打動太宗,令其歎服。例如,在貞觀十三年(639年)所上的著名奏疏———《十漸疏》中,魏征首先站在開創唐王朝千秋大業的高度,提出問題:

“臣觀自古帝王,受圖定鼎,皆欲傳之萬代,貽厥孫謀。故其垂拱岩廊,布政天下。其語道也,必先淳樸而抑浮華;其論人也,必貴忠良而鄙邪佞;言製度也,則絕奢靡而崇簡約;談物產也,則重穀帛而賤珍奇。然受命之初,皆遵之以成治;稍安之後,多反之而敗俗。其故何哉?豈不以居萬乘之尊,有四海之富,出言而莫己逆,所為而人必從,公道溺於私情,禮節虧於嗜欲故也?語曰:‘非知之難,行之惟難。非行之難,終之斯難’。所言信矣!”

接著頌揚了太宗即位12年來的功績,中肯地指出他漸不克終前10個方麵的問題,諸如:貞觀初年,不煩擾百姓,沒有貪欲,現在卻派人到萬裏之外去尋求駿馬、去外國購買珍奇之物;貞觀初年,愛護人民就像愛護自己的子女一樣,近幾年來忘記了謙虛節儉,輕易地使用人力;貞觀初年,注意磨煉名譽節操,對於人不偏私,親近愛護君子,疏遠斥遇小人,現在卻輕率地狎近小人,對君子敬而遠之,等等。情發於理,感發於實,其憂國憂君的真情實感,亦隨之噴湧而出,他情深意切地提醒太宗:

“當今太平之基,既崇極天之峻,九仞之積,猶虧一簣之功。千載休期,時難再得,明主可為而不為,微臣所以鬱結而長歎者也。”

句句肺腑之言,寄情於理,寓理於情,太宗覽奏,大為感動。

所謂曉之以理,是以雄辯的說理,闡明社會發展規律或政策方針、道德倫理等。魏征“雅有經國之才”,又有廣博的學識和高超的諍辯能力,靈活運用辯證或比較等多種方法,進行透徹地說理。

魏征總是全麵地、發展地、辯證地看待亂與治、難與易、大與小、好與壞、安與危等問題,同時,他嚴密的邏輯推理和雄辯的論諍才能,使其樸素的唯物辯證思想,得到了充分的發揮和確切地表達。因此他的滔滔宏論常常使太宗折服,乃至政見不一的大臣,也不得不點頭稱是。

唐初君臣們曾對草創和守成的難易展開過熱烈討論,房玄齡等曾跟隨太宗打天下的臣子認為“草創為難”,魏征則主張用辯證的觀點來看待這個問題。他說:帝王起兵,必然乘著世道衰敗混亂的時候,消滅掉那些昏亂狂暴的人,老百姓樂於擁戴,天下人都來歸附;上天授命,百姓奉與,故創業不算艱難。然而已經取得天下之後,誌趣趨向驕奢淫逸,百姓希望休養生息,但各種徭役卻沒有休止;百姓已經窮困疲敝,而奢侈的事務卻一刻不停;國家的衰落破敗,常常由此產生,以此而論,“守成則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