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醒來,我就是一縷遊魂,不知道何時與肉體分離,也沒有前身的任何記憶,但我的眼睛始終猶如新生兒的眼睛充滿著無限的好奇。同時我可以隨自己的心情縮小變大,我也可以悄無聲息地短暫地借入人的身體。
現在,嚴冬在深曠的田野肆虐著,滿眼蕭瑟,遠近望不見一個人影。
我停止遊蕩,腳下的小泥濘路的邊緣上伸出了一簇頑強的野菊花,我看中了一朵紫紅色作為我過冬棲息的睡床。可酣睡不久,我的風中晃動的床忽然一下子停住了,我猛地睜開眼睛來,看見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用她圍住我的床的手掌輕撫我的床。
她要做什麼?我想。
她的臉上洋溢著紅潤的歡愉,她接下來把我的床和其餘的四朵紫紅色的野菊花采摘下來。
她為什麼隻采摘紫紅色的?我不離我的床盤坐著打量她,我見到站起來的她的有裂紋的兩片唇彎得像新月,我見到她把野菊花視為珍寶地捧在胸前的雙手又紅又腫,我見到她的脖子上吊掛著一對鞋帶被她隨意綁起來的布鞋,我稍稍探出腦袋俯下看,她的兩隻赤腳在冰凍的泥地上一跛一跛地跑起來。
她的腳怎麼了?我看看她的腳又看看她的鞋,那對鞋子的鞋頭上竟都破開了一個口子。
在寒風颯颯的田野上,有無數條縱橫交錯的硬邦邦的泥濘小路。我不知她何時跑進來,我隻知她為了手上的紫紅色的野菊花跑進來了;我不知她為了誰去尋找紫紅色的野菊花,我隻知她在尋找中曾經重重地摔倒過了;我不知她是否噙著滿眼眶的淚水從地上爬起來,我隻知她早已忘掉疼痛滿臉高興地跑出田野。
我依舊不離我的床,我很好奇女孩要把野菊花送給誰。
“小飛,我找到了!你外公最喜歡的小菊花!”女孩遠遠地向一座石拱橋上喊。
站在橋上的人是一個遠眺流水、披麻戴孝的少年,他應該聽到了女孩的叫喚,
隻遲緩地把他呆滯的視線收回來,又遲緩地把他布滿新舊淚痕的臉龐轉向氣喘籲籲地跑到身邊來的女孩。
“又怎樣了?”叫小飛的少年看起來與女孩的年齡相仿,他用無神的眼睛瞅了瞅女孩手上的五朵紫紅色的野菊花。
“給你外公。”
“蕊蕊,你不是不知道,我的外公已經不在了。你給他最喜歡的小菊花,他也看不見的!”
“不會的,他會看見的!”
少年瞅著叫蕊蕊的女孩的眼神沒有絲毫地起勁:“你還是把它們扔掉了吧?”
“不,把它們給你外公,他一定會看見的!”
“蕊蕊,現在不是你爺爺講的那些聊齋故事!現在你有天真的幻想,是因為你還會握得到你爺爺溫暖的手,而我呢,現在隻握到我外公冰涼的手,不久後我就再什麼也握不到我外公的手了!”我的床雖然與小飛的腹部近在咫尺,可是我還意想不到他的話會把我的耳鼓震得嗡嗡響。
我重新抬頭來看見了蕊蕊似乎被嚇了一跳的表情,然而我隨即發現我的床被瞬間上升升到了小飛的胸前。
“小飛,你外公真的看得見的!”我一下子佩服這位咬咬下唇、倔強起來的女孩子,我原本以為她要將我的床傾倒下來。
“你夠了,蕊蕊!”
我忽然隨我的床天旋地轉,一刹那間,我又從我的床上飛了出來落在橋麵上。
怎麼回事了?哦!真是脾氣糟糕的壞男孩!當我從地上坐起來拍拍自己的腦袋,我回想到方才小飛狠狠地拍掉蕊蕊手上的花朵的一幕,我就對他非常來氣了。
她一定被他傷害到了!我轉念一想,馬上仰頭來望向一番好意被摧毀的蕊蕊。果然啊!隻見她強忍著兩眶眼淚蹲下來去撿散落橋麵上的小菊花。
哭吧,不要強忍了!不是你的錯!我大聲地喊起來鼓勵她,雖然她完全聽不見我的聲音。
壞男孩!壞男孩!壞——我繼而轉向小飛想將他淋頭大罵,可他漸漸流露臉上的愧疚使我噤住了。
“蕊蕊,——”他想向蕊蕊邁開他的步子,而當他終於發見到蕊蕊的後頸上垂掛著她的布鞋,他頓時停下邁出了一步的腳,並把他愕然的目光投向蕊蕊的沾著塵土的裸足,“天那麼寒冷,你為什麼不把鞋子穿上?”
蕊蕊一朵一朵地撿回小菊花站起來,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的雙腳不是兩塊沒有知覺的石頭,於是被身後的小飛一說,她下意識地把受凍了的生疼了的雙腳在原地蹭來蹭去。
傻女孩!在她的腳邊不遠處的我為她會心一笑,然後我發現小飛攏著陰雲的臉上出現了放開的跡象。
“你呀,又不是沒有鞋子穿,為什麼偏要把它們掛在脖子上了?”他說。
“哦——”蕊蕊把身體慢慢轉過來。
“你的兩隻鞋子怎麼會——都破了!”
算你眼睛快,小飛,一眼就看出了蕊蕊的鞋破了!我滿意地一騰起飛上我的床坐穩了。
“小飛,你把這些小菊花給你外公好不好?”蕊蕊的話說到一半時,一滴水穿過了我落在我的床上。
下雨了?當我抬頭望天,又一滴水朝我麵而來穿過我落入我的床上。接著,我看明白了但不得不讓自己挪開了一下,雖然蕊蕊的眼淚絕不會傷害到我。
“蕊蕊,你的腳走起來怎麼會一跛一跛的?你是不是摔傷了?傷到哪裏了?”
“小飛,你還沒有答應我,把這些小菊花給你外公。”
“好,我答應你。可你馬上回答我,你傷著哪裏了?”
“我的左腳扭了一下,我的膝蓋磕了一下。”蕊蕊真誠地眉開眼笑。
小飛卻一臉擔心地皺起眉頭:“你肯定覺得很痛是吧?”
“不是很痛,有一點痛啦。你把這些小菊花給你外公,我就一點也不痛了。”
“——”小飛怔了怔,看起來是被蕊蕊柔韌不懈的堅持征服了,最後他主動地向蕊蕊伸出、展開他的手掌,“把你手上的小菊花給我吧。”
“嗯!”蕊蕊期待已久,因此,她喜出望外地刻不容緩,因此,她有點粗魯地把有點蔫的五朵小菊花按在小飛的手掌上。
“你的手像冰塊一樣冷了。”
我一時不明白小飛怎麼會一下子就變得心細起來了,而且還看見他把手中的花朵拿在胸前跟蕊蕊剛采摘到的一樣珍視著,然後他用他的另一隻手輪流地捏住蕊蕊的左手和右手,與此同時,他又輪流地向蕊蕊的左手和右手嗬氣。
也許小飛本來就是一個心細的小男生,我不過是一縷像過客的魂,我的好惡、我的判斷根本猶如空氣中的塵埃,我還不如像我的床一切隨遇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