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11月6日,徐自摩自英國劍橋大學回國途中,在一艘遊輪上用英語吟誦出了那首膾炙人口的《再別康橋》。“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這一句幾乎泛濫到街頭巷尾的現代詩,在當時的中國四川,也是適用的。
20個世紀20年代的川劇界,也有一個著名的“康樵”,即康聖人和冉樵子;前者是戲台上的演藝大師,後者是戲台下的編劇大師;二者在川劇界內都是可稱之為“戲聖”、“劇聖”級的人物,二者都是能文能武的巨擘。就在徐自摩吟誦出《再別康橋》的前一年,1927年,在由梁平縣樂都鄉前往縣城的途中,冉樵子被同族人殺害於轎內,卒年三十九歲。
冉樵子之死,悄無聲息,並沒有在當時的文化圈裏泛起什麼波瀾。亂世偏鄉,在那個生命像蚱蜢一樣普通一樣短暫的年月裏,他實在算不上一個什麼有分量、有影響的大人物。然而,在其短暫的三十九歲生涯裏,第一次將“川劇”這個地方劇種的命名確定了下來,還傾力為川劇留下了數十個極有分量、至今仍在傳唱搬演的劇本,稱之為川劇“劇聖”毫不為過。
冉樵子(1888—1927),本名正梅,別名開元。梁平縣樂都鄉人。畢業於省立高等師範學校,曾長期旅居成都。民國十三年(1924),他在家鄉任團總,後來在軍閥楊森駐萬縣的部隊裏任秘書。北伐時期,又出任國民革命軍川鄂邊防參議員。原本,冉先生是有可能躋身當時的“名流”、“高官”之列的。據他的好友黃華屏回憶說,他因為劇本寫得好,熊克武和楊森兩位四川大長官都很賞識他,可冉先生卻絕沒有因此借東風往上走一走的意思。
由於不願與官場政客同流合汙,冉先生不久便辭官還鄉。他慕漁、樵之遠離塵囂,故而化名為“樵子”。旅居成都時,他是著名川劇班社“三慶會”的常客,並為該會義務編寫劇本,樂此不疲。1921年,“三慶會”名旦劉芷美病逝,冉樵子曾以長詩緬懷,讚頌他的表演“處處肖神情,句句含語氣。全部《離燕哀》,詞華冠川劇”,這是“川劇”之名第一次出現在曆史文獻之中,也是“川劇”正式作為地方劇種之名第一次進入近代中國的視野之中。
1924年,冉先生贈給康聖人的詩寫道:“客中歲月誰與度,拈毫戲編刀筆誤,請君為我一登台,代寫心中不平處。”詩中提到的“刀筆誤”,就是他新近創作的川劇劇本《刀筆誤》。根據《聊齋誌異》故事改編的這個劇本,以書生張鴻漸為主角展開敘事主線。書生身邊的兩位女性,“美而賢”的妻子方氏和“美而慧”的狐妻舜華,雖然屢屢幫助他在沒有天理可講的社會生活中屢屢脫險,但正如題目《刀筆誤》所揭示的主題一樣,書生意氣和斯文理想最終都是讓人無法在社會中立足的。劇中男主角張鴻漸在曆經種種磨難之後,和劇場外的冉樵子一樣,除了自嘲式的調侃和無可奈何的歸隱之外,別無出路。
在“三慶會”裏消磨時光和揮灑才華的冉樵子,寫完《刀筆誤》之後,川劇戲班裏的藝人們爭相搬演這個劇本。《刀筆誤》是一本真正意義上的“劇本”,適合文化水平並不高的藝人理解並演繹,而且沒有絲毫古板深奧的言詞,是一本相當通俗的四川人自己的劇本。按照冉先生自己的說法,原本並沒有打算將這麼通俗自娛的劇本拿出來出版,他認為,這純屬個人消譴的性質,並不把這樣的作品當做可供研讀的經典。
寫《刀筆誤》,源於民國六年(1917)旅居成都時,因軍閥混戰,冉先生躲在家裏,百無聊賴,開始了文字創作,以資消遣。他回憶說,一天隻好提一管筆糊亂的寫,於是才寫出這《刀筆誤》的曲本來。起初的意思原不過自鳴自娛而已,連戲園子裏都沒有打算送去排演。那裏還說是甚麼付印的話。等到十年後,他回到家鄉梁平時,遇上了非要給他出版的同鄉錢德安時,仍然不願意出版。直到民國十八年(1929)九月梁山文萃石印館印行了《梁樵曲本》時,冉先生已逝世兩年之際,我們才通過他當年親自為該書所寫的序言,從中才看到關於他對川劇和自己的劇本的一些觀點。冉先生一貫的白話文風格,還帶著四川方言的詞彙,讓人讀來倍感親切,仿佛重回了那個時代的舊茶館,聽著他娓娓道來的龍門陣。
他說:
這些曲本是我前幾年在成都作客的時候編的。就中以《刀筆誤》得最早,文亦較長,但是費的時轉無多。因為那陣正當民國六年,劉羅、劉戴兩次大戰爭之後,成都雖稱繁華,然自徑(經)這些兵喲、火喲一燒再洗,也就立呈荒涼之象了。我家中既屬寒素,客裏又無遭逢,遊眺既苦無資,枯坐複愁無聊。一天隻好提一管筆糊亂的寫,於是才寫出這《刀筆誤》的曲本來。起初的意思原不過自鳴自娛而已,連戲園子裏都沒有打算送去排演。那裏還說是甚麼付印的話。不料民國七年的秋天,我那三弟正品,竟客死成都,未死的幾月,我一天都在找醫藥費,才死的幾日,我一天都在找喪葬費。百忙裏還不覺得,及到把靈柩送往北門外露澤寺寄停之後,便陡覺神傷,毫無生趣。再也尋不出甚麼消遣法子來,才用這《刀筆誤》曲本替自己介紹,才與他們伶人往還。因此一天一天的與他們漸漸熟習了,他們便紛紛的找我與他們改編曲本,除《刀筆誤》以外的短出,都是分頭應付他們,零碎斷續編的。也有曾經試演過的,也有還不曾排演的,於是就有些嗜痂的朋友,偶爾在戲園子裏聽得一兩出,便慫恿我拿去付印。但是我自己想一想,覺得無論甚麼學問都未得窺門徑,到(倒)不單是文學。文學的各部都不嚐去研究,到(倒)不單是詞曲。況我又不懂曲牌,完全是信手寫成。未印以前夾在那些惡劣不堪的俗劇中,偶然演一兩曲,未嚐不可以敷衍。一經排印出來,人家拿去擺在案頭上,一讀不但是味同嚼蠟,而且瑕疵百出,轉成笑話。想到這裏,實在害怕得緊。況我年來在成都又已經養成了那種“討口三年、不想做官”,天字第一號的懶蟲,要是把所編的曲本拿去付印,免不得要自己去校刊,心頭總覺愁得很,所以抵死不肯承認。前年秋天,回到梁山,梁山的人又時加催促我,因曲本的底稿已經散失過半,非用自己的腦力追憶補寫不可。越覺畏難,越是不肯承認。偏偏遇著一位錢德安先生,他也不管我承認不承認,就到處與我收集攏來,著手印起書,都快出版了,才來找我自己做序。我覺得他這種盛意,未便始終過拂,才勉勉強強湊了幾句白話敘敘經過。現在說到改良社會,不是人人都在說必先改良戲曲麼?但是話到(倒)是這樣說,而善本究不多見。推其原因,大致有些人把這編曲本的事太看難了,以為一定要像古人編的傳奇那些樣兒,才可以拿來公世。設是我也照樣的始終藏拙,那嗎(麼)海內縱有較善的本子,一時也不容易發現,戲曲改良不是更難望了?必要他們見倒(到)我這樣惡劣的曲本都在印行,他們那些好曲本才得次第發現。隻要戲曲能夠藉此改良,我就挨一頓飽罵,也不敢辭。但是我又想道因為現在的印刷便利了,甚麼東西都在出版,挨這種罵的又豈止我梁樵一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