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環境怎麼改變,不管我的丈夫性格有多乖僻,但他的回答總是具有某種陽剛之氣。20年之後,一個朋友也給了我類似回答。由於某些原因,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他了,他誤解了我。我於是向他解釋。他默默地想了想,堅定地回答:“不,我不想知道。”
這個人就是喬治.勒德布爾。
我了解到,他厭恨我的程度不亞於我的丈夫。當時是十月革命發生之後,俄羅斯沙皇政權被推翻。我由於為那些留在俄羅斯的親人們所受到的迫害而擔憂,給他寫了一張簡短的便條,請求他的幫助和建議。他已經是“國會議員”了。他認出是我的筆跡,便在便條的封麵上加了“拒收”的標記退了回來。
同樣是“我不想知道”,但我丈夫和這個人的回答,給人的感覺是兩種況味。人生如棋,世事如煙,莫過於此。想一想,徒增感慨。
到了老年時,我和安德烈亞斯更是深居簡出。我不知道外麵的人是怎樣看我們。按照一般世俗邏輯,要麼是我丈夫對我不忠,要麼是我對丈夫不忠,或者是兩個人都有問題,才讓婚姻頻頻亮起紅燈。誰會想到,在這一階段,我會樂於做安德烈亞斯的妻子,或者做他最善良的情人?我們倆之間的默契會抹去任何可能發生的事情。為了他,我一直在企求那種時光洗盡之後的默契。這個時候,我們真真切切地有了一種執子之手,與子攜老的感受。
對於我來說,由於過去那些風風雨和內心的掙紮,曾經無情地阻斷過我對青春的向往。它可能真正起到這樣一個作用,就是當愛情真正到來時,它顯得相當寧靜而自然。
我沒有感到歉疚,也沒有感到抗拒,而是感到了幸福。這種遲到的福分會使世界變得完善而且更加完整——不僅對於某個人來說是完美的,而且對於整個世界來說也是完美的。這福分就像是奇跡,伴隨奇跡出現的是永恒的讚美,沒有滲入一丁兒其它的雜質。
因此,我們不應該去試圖並衡量那些真正的激情的強度和長度。不管它們延續一輩子,還是短暫地融入到現實中的不同階段。我們能感覺到這份激情,它像是一個奇跡,超出了所有凡人的理解力。我們還能謙虛地認識到自己的不足。因為通過這份激情,我們可以更加清楚地從主觀和客觀兩個方麵去區別、判斷愛的表現。由於我的幾次戀愛都是以戛然中止而告終,我幾乎不了解愛情的神秘,我隻能用自身的觀念來理解愛情。我們熱切地尋找著超人王國,但我們周圍的整個環境太人性了,卷入了各種各樣的評價和判斷。從來沒有一人向別人完全地揭示過這些評價和判斷,包括對愛情和婚姻的評價。
在兩性關係中,除了那最神秘的生理高潮,沒有任何東西留下來供頭腦思考。生理高潮對普通人更具有吸引力,它跟聖餐中的麵包和酒類十分相似。為了達到現實中的存在,神聖的麵包和酒變成了身體的食物和飲料,然後變成了兩性關係的助動劑,讓男女在恩愛情仇中展開了一場場難以排解的糾葛。
對於我們來說,存在一直是一種拚圖玩具,而我們自己就在它那公開的秘密之內。
我丈夫進入哥廷根大學時是副教授,他的教授職稱很晚才評定。不過,他25年如一日,在工作上一直保持著活躍的狀態,甚至到他退休以後,都沒有發生大的變化。他的一些主要學生,還有來自其他國家共同做研究的同事,大多留在他的身邊。
有一次,柏林即將評定他的教授職稱,但最終還是落評了。因為他有一篇論文本以為很快就可以發表,但沒能趕上。在等待發表的過程中,他感到了無形的壓力,這種壓力使他在快樂的工作中越來越感到煩惱。每次他錯過了截稿期,他都會抱怨阻礙的因素。他十分厭惡與我們隔街相望的那家餐館,那裏留聲機放的庸俗的音樂常從餐館飄向我們家,幹擾了他的工作。
霍夫曼教授是他的老朋友,在我們結婚不久之後造訪我們。這位教授說過一句幽默的話:“如果想讓安德烈亞斯感到苦惱的威脅,也許我們可以出版他的著作——也許不用到出版之日,他就感受到了。因為寫作本身對他來說,就是一種折磨。”完成一篇文章的唯一辦法就是放棄它,因為那種完美的表達隻在我們內心深處,它會彌漫我們的一生。一旦把它寫出來,遺憾就會伴隨始終,這樣就需要不斷地修改,讓人殫精竭慮。
這一點上,我不禁想到了德國戰爭給他造成的印象。最初,戰爭給他帶來了狂喜,他還感到自己被戰爭行為中的那種富於感染的情感力量和無與倫比的決絕態度提升了。他時刻關注著戰爭,不放過任何一個最細小的細節。他羨慕那些參戰者,這使他更加敏銳地意識到了自己個人的問題。不過,隨著戰爭的進展,他感到了茫然,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使這兩種傾向相互砥礪,而不是相互作梗。
不過,他似乎生來就要麵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他覺得他們之間的衝突是無法解決的。對他來說,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一方為另一方做出犧牲,從而在表麵上解決衝突。沒有什麼東西比作假更讓他感到受傷了。所以,我們在當初的婚姻生活中雖然存在諸多的問題,但是我們都沒有偷偷摸摸地遮掩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