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後(3)(2 / 2)

裏爾克是一個激情澎湃的孤獨者,倘若不創作,就會感到惶恐不安,不知何處何從。他為自己在《哀歌》中所取得的突破慶賀說:“它們存在著——它們存在著!”它們不僅作為藝術品,而且作為神秘的存在本身而存在。那天使的臉龐不僅故意裝出一副嚴厲的樣子,而且變成了看不見臉的上帝。我們向著那天使呼喊,但他並不留意我們的懇求。他所做的隻是讓他的恐怖的光彩淹沒我們。

在晚近的《哀歌》和《奧爾甫斯之歌》中,有一個突破,而在取得這個突破之前,沒有任何東西比對那些貧窮的富人的描寫更能刺激裏爾克的創造力:命運就像女人命中注定的愛情似的,比藝術更加非同尋常;不管這些貧窮的富人們可能具有多少悲劇性的痛苦,從來不會導致徹底的無私或真正的沉著。就在第一首哀歌中,裏爾克稱他們是“那些你幾乎要嫉妒的人,那些被拋棄的人,你會發現他們比那些有能力報答的人更加可愛。”

在寫作哀歌的年月裏,裏爾克給我寄過一些片斷,他表達的是跟以前類似的情感,讚美的是行動的人和愛著的人,因為他們比那些創作歌曲的歌者更具有熱情。讓我們拿一首四行詩來作為例子,詩原來的標題是《片斷》,後來變成了《哀歌之六》:

英雄強行到達愛人的住所,

被她們中每一個人的每一下心跳舉起來。

現在他被轉到一邊,很快地,

他站在了微笑的盡頭:他變了。

由於體質比較弱,裏爾克從青年時代起就發現,等待下一個創造時期的到來是非常困難的事:他的身體不僅為這樣的等待感到難受,而且發展得幾乎有點歇斯底裏。他內心為此感到絕望。後來他自己也意識到了這種心態,把它看成是人生的“未成型”狀態。當這涉及到命運賜予他的真正的福分時,當他的人生的盡頭充滿壯麗的景觀時,這一切反而使他感到無比痛苦。他痛苦萬分地抱怨說,真正的裏爾克渴望並接受的是這些具有鎮靜和娛樂作用的福分,他所喜歡並享用的是這一類具有自我欺蒙性質的福分——盡管創造也使他感到精神上的愉悅。

裏爾克偶爾也表現出與神秘和巫術調情,這跟他病態的敏感有關。他曾對招魂術產生過渾厚的興趣,認真地參加過招魂術的儀式,還曾通過一種巫器與一位神秘的女性進行思想交流。但對招魂術的探討卻沒能夠超過歐洲宮廷和上流社會貴婦的理解水準。

關於夢的超自然的解釋都變成了意象,那是他尚未實現的對自我確認的向往。在狀態好的時候,他會坦率地拋棄這些東西,並表達出深深地厭惡。

當我想到他隻是在假意奉承時,我會感到心煩意亂,這會影響到他跟那些年輕崇拜者的關係。在他們眼裏,他已經不僅僅是朋友,而且是榜樣。他不僅引導他們,還要把自己曾經徒然地希望得到的東西寄托在他們身上。渴望導致痛苦,痛苦又導致激情。這正如他以前所說的,他寧願當個鄉村醫生,在病人和窮人之間勞作。這種勞作的吸引力在於:救治他人使他想像、期望並相信自我拯救。

裏爾克整個的悲劇命運可以概括成這樣一種關係:一方麵他把創造看成是一種唯一的神聖的榮耀;另一方麵他又無法抵製內心強烈的衝動,甚至在那種榮耀不存在的情況下,他也要模仿它、設計它。這完全是一個靈魂的進化和退化的問題。裏爾克這樣做無可厚非,因為這已經超越了道德的王國——除非我們把道德律令提高為前定的教條。裏爾克不可避免的命運中有一個最令人恐懼的方麵,即它甚至不給他改悔的機會。裏爾克甚至從早年就開始徒然地尋求自我安慰。他認為,他的本性是“生前”就注定了的,所有的毛病都在他身上留下了永久的烙印。不管他多麼討厭這些毛病,它們都繼續在影響他。

我想像著讀者對裏爾克詩歌的沉思默想——不會像那些懶散地站在博物館裏看畫展的人似的——當我想到那存在於詩歌效果後麵的東西時,我的內心被敬畏所充滿:讀者能分享到再度創造的快樂。我想,那些分享到這些體驗的人都幾乎不可避免地要去讚美生活,而在現實生活中,苦難和掙紮卻從來沒有使他們得到如此高度的光亮,那是給他們的生活帶來的光亮。

我們甚至可以堅持認為:藝術家自己會變成一個慷慨的歌手,給生活中的所有苦難吟唱讚歌。最值得說的是:在對詩集《哀歌》的讚揚聲中,裏爾克高興地肯定了他自己的絕望。在神秘的詩學概念中,在可怕和美麗這兩者之間的關係中沒有什麼可以否定的。好像是受到了某個聲音的敦促,在《哀歌》中隱約出現的東西可以在《時間之書》中分明聽出來:

讓所有的事物都降臨到你頭上吧:美麗和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