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3月,卡夫卡為了不再打擾妹妹,在施恩鮑恩宮租下了一套兩居室的房子。施恩鮑恩宮是布拉格18世紀的一棟住宅,它在城堡下麵,宮殿旁還有一個果園,果園的一邊與勞倫茨山相接。勞倫茨山附近有一座“饑餓牆”,它就在卡夫卡的住室附近。這道牆是由刑期已滿、馬上就要被聘用的囚犯建造起來的,牆本身並沒有什麼意義。卡夫卡根據這座“牆”,創作了小說《萬裏長城建造時》,小說反映了“主管部門需要一些沒有使用目的的東西”這個主題。這期間,卡夫卡還創作了《在庭院門上的一擊》、《給科學院的報告》和其他兩部小說。他把《鄉村醫生》寄給出版社,完成了《在流放地》的最後的修改和潤色的工作,並再次改寫了小說的結尾。這一時期,他已經下了決心,準備辭去工人事故保險事務所的工作,建立家庭,成為一名專業作家。1917年7月,卡夫卡與費麗絲一起去匈牙利的布達佩斯,去看望費麗絲的妹妹。從布達佩斯回來的第二天,他曾做過這樣的聲明:“他同新娘鬧翻了,當時,他十分平靜,甚至還感到很舒暢。”不久,也就是1917年8月初,卡夫卡咯血了,一個月後,醫院大夫確診,他患了早期肺結核。5年來,卡夫卡當作家的決心時大時小,動搖不定,在這個過程中,他也曾反對過當官,他有時反對婚姻,但有時又爭取婚姻,他把自己這種矛盾狀況寫進了日記:“如果我過一段時間死了,或者喪失了生活能力……那我會說,是我自己撕碎了自己……這個世界——費麗絲是它的代表——和我在不停地衝突,這個衝突是避免不了的,它撕碎了我的身軀。”

由於卡夫卡患了肺結核,工人事故保險事務所第一次批準卡夫卡休假8個月,這是一個很長的假期,卡夫卡立即到他妹妹奧特拉那裏。奧特拉在波西米亞北部楚勞,經營姐夫的一個小莊園。卡夫卡在那裏寫信給馬克斯·勃洛特:

不管怎樣,今天我對結核病的態度,就像孩子抓住媽媽的衣裙一樣,緊抓不放,希望能從中得到幫助……我一直在設法解釋病因,因為這病不是我去追來的。我有時覺得,大腦和肺部已經達成了某種協議,而我對此卻一無所知。不過,我可以說,如果這一切事情真的那樣發生了,那麼,它們也是錯的。這是我的初步認識,這是第一段階梯的第一層台階,台階上放著一張雙人床,它在等我,它將自動打開,算是對我存在的報酬,算是對我這種人存在意義的寫照。不過,這張床肯定不會打開的,我也肯定不會越過考斯卡島的。我是否應該感謝自己沒有結婚的能力?我要是真的結了婚,那麼,我立刻會變成一個狂亂、瘋癲的人,現在,我正慢慢地變成這樣一個人。在這短短的假期裏,不是我自己,而是其他東西得到了休整。

9月20日,費麗絲來到楚勞看望了卡夫卡,他在日記中寫道:“我是個冷血動物,我毫無感情。我冤枉了她,讓她受了酷刑,而且,我還親自使用了刑具……”1917年12月,卡夫卡和費麗絲,分別從楚勞和柏林來到布拉格,27日他倆解除了婚約。卡夫卡剛把費麗絲送上去柏林的火車,就去辦公室找勃洛特,勃洛特後來回憶這件事時說:“他剛剛把費麗絲送上火車。他臉色煞白,神情變得十分嚴酷、冷峻。突然,他失聲痛哭起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這樣放聲大哭,我永遠忘不了這一幕,這是我所經曆的最可怖景象。當時,在辦公室裏,除了我以外,還有另外兩個人,一個同事緊挨著我的桌子坐著。那時,我在郵電總署的一個法律處工作……這真是一個布滿了灰燼,十分齷齪的辦公地點,它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卡夫卡徑直走進辦公室,在我辦公桌旁的沙發上坐了下來,那沙發是專門為當事人準備的,前來請求幫助的人,養老金享有者,被告,等等。他們來辦公室時,總是坐在那張沙發上。卡夫卡傷心地啜泣著,嗚嗚咽咽地說:‘非要有這樣的事不成嗎?這實在是太可怕了!’淚水沿著他的臉往下淌,我還從沒有見過卡夫卡這樣張皇失措。”

卡夫卡從馬克斯·勃洛特辦公室回來後的第二天,就給妹妹奧特拉寫了一封信,談到了他解除婚約的原因:

同費麗絲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是十分不幸的。第一天除外,那天,我們還沒來得及談主要問題。昨天下午我哭了,把我成年以後所有的哭泣加在一起,也沒有昨天下午這麼多。如果我對這個決定的正確性有一絲一毫的懷疑的話,那一切就會更加糟糕。當然,這個決定是正確的、必要的,對此,我毫不懷疑,這樣的懷疑是根本不會出現的。退婚這個行動,從它本身而言,是不對的。而且,費麗絲在接受退婚時顯得十分平靜,甚至還很友好,就使退婚這件事更加糟糕。可惜所有這一切,都不能動搖我退婚的正確性和必要性……對外界,我解除婚約的理由是身體有病,我對父親也是這麼說的。

從這封信中,我們能夠看出,肺結核隻是他退婚的一個借口,其實卡夫卡隻是不想結婚,他再一次想與外界斷絕來往。1918年夏季和秋季,卡夫卡都住在布拉格,11月份,他到布拉格東部的一個小鎮施萊岑去旅行。在那裏,他結識了年輕的捷克姑娘朱麗葉,沃麗萊克,卡夫卡又一次違背了自己的原則,與朱麗葉訂了婚,不久又退婚。從卡夫卡給朱麗葉妹妹的一封信中,我們可以了解這次婚約的始末:

你可知道我和朱麗葉是怎樣相識的嗎?我們的相識十分奇特,對相信迷信的人說,這樣的相識不是好兆,它是不吉利的。我們每次相會,就要不停地笑好幾天。在吃飯的時候,在散步的時候,當我們麵對麵地坐在一起的時候,我們都要笑一通。總起來說,我們的笑聲是不歡暢的,因為我們沒有充足的理由這樣縱情歡笑,這莫名其妙的笑聲是折磨人的,令人羞慚的;這笑聲使我們倆更加疏遠,不能在一起吃飯,會麵也少了,我想,這是符合我們的目的的。盡管我過了一年比較快活、自由自在、寧靜的生活(撇開疾病不說),但是,我像一個遍體鱗傷的人,隻要不磕不碰,我就能在百般痛苦中苟延殘喘下去;但隻要一碰到我最致命的痛處,我就會被擲回來,而且,我再也不能經曆以前那種事了。那些事情已經是、而且永遠是過去的事情,而疼痛的形式卻保留了下來,這是條地地道道的創傷渠道。在渠道內,每一陣疼痛都在來回移動。對此,我像第一天一樣,害怕極了,而且,這次恐懼感更加強烈,因為我的抵抗能力很弱……當時,也就是我和朱麗葉剛認識時,我一到夜裏就輾轉反側,徹夜不眠,這是我一年來的第一次失眠,我看到了威脅。

朱麗葉的情況可能要好一些,這不僅是因為,她是一個姑娘,而且,她有一種絕妙的、不易受外界影響的熱情與冷峻,這兩者有機地結合在一起。

我們就這樣熬了過來。至於休息,我們休息得很少,我原來真的想能天天去看病。但是,沒有時間。就這樣,我和朱麗葉一起熬了過來。人們已經在我們倆身上覺察到,在某種意義上,婚姻和孩子是最值得我去追求的東西,但是,我是不能結婚的。我拿出其他的證據也是白搭,因為所有的事情都是不能讓人心服口服的,所以,能說明我不能結婚的最好證據,就是同費麗絲·鮑爾兩次退婚這個事實。我們就退了婚。

退婚以後,我在施萊岑住了3個星期,在這3個星期裏,我們雙方都沒寫過一封信。但是,當我去布拉格的時候,她也坐飛機,迅速趕到了那兒,我們倆又相會了,除此之外,我從沒有其他的辦法。不過,在所有的這些事情中,是我在起主導作用……

既然,我曾經有過十分嚴酷的經曆(僅僅是我自己有過嚴酷的經曆),那麼,我還有什麼權利這樣做?現在的情況要比以前好得多,這是我不曾想到的。這裏,我不想對此作一一的論證,而隻想說,我們倆曾經近在咫尺(現在仍然如此),而朱麗葉卻一點都不知道。可以做一個假設,我為結婚而做的一切準備工作,最後都將徹底廢除。也可以做這樣的假設:我與父親有一種不幸的關係,隻要他對我做的某件事情持反對的態度,那麼,這個反對態度就是最有力的證明,這件事是正確的。在我看來,這次婚姻雖然根植於愛情,但歸根結底,這是建立在理智上的婚配……

我內心的抗拒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消失的,在某種程度上,它總是虎視眈眈地注視著事態的發展。這抗拒的對象是什麼?談到這個抗拒,我隻會像對陌生的事情一樣,顯得局促不安,張口結舌。我個人根本沒有力量去駕馭這些抗拒,如果抗拒想要發揮作用,那我就隻能聽從它的擺布了。每次碰到婚姻問題,我總是先把物質方麵的考慮放在一邊……而這次婚姻的風波卻不一樣,它對我講了一些事,鬼使神差地把我在物質上的擔心,摻和進其他事情當中,因為那些擔心本身是沒有什麼意義的。這場風波對我說,你得為自己內在的境況而不停地奮鬥,你雖然竭盡全力地奮鬥,但光靠這些力量是遠遠不夠的,你還得建立起自己的家……但是,你依靠什麼力量去這麼做?給你生了多少孩子,你就要多少孩子。本來嘛,你結婚,就是為了改善自己的生活。如果在生兒育女問題上,對已婚夫婦加以限製,那樣,你會不寒而栗的。但是,你畢竟不是農民,國家是不會替你撫養孩子的;而且從根本上看,你的情況是:緊張過度,完完全全地為文學所吸引了,肺功能已經虛弱不堪,整天在辦公室裏搞那些抄抄寫寫的事,累得喘不過氣來。你還要在這種情況下結婚,而且,你還大言不慚地承認,自己必須結婚。你心懷這個目的,卻還有膽量,要求自己心安理得地進入夢鄉。第二天,你的頭像正在潰爛的傷口,疼得要命,但你還恍惚迷離地到處亂跑。難道你還想憑著白天的這種精神狀態,連累一個完全信賴你、獻身於你、對你忠心耿耿的姑娘,讓她傷心?

您也許會指責我說,這一切我是早就知道的,也就是說,我不應該把訂婚這件事辦到這步田地再退婚,免得與這件事有關的人受到這般折磨,對此,我要說這麼幾點:第一,即使人們有過類似退婚的經曆,人們也不能預知,這一次,也會以退婚而告終,人們隻能重新經曆這樣的事情,除此之外,沒有辦法;第二,當時,我確實沒有選擇的餘地,我對結婚已經死了心。從這一點來看,我當時比較寧靜、比較快活的心情是莫名其妙的,是根本沒有根據的。於是我就想,我至少應該通過結婚,或者不顧一切地為結婚作準備,用這種方法來為自己找到一個高興的理由,所以,與朱麗葉的訂婚完全是我的精神狀態所迫;第三,正如我以前常說的那樣,當時的局勢對訂婚極為有利,我有希望完成自己想要辦的事情。雖然我不能不顧及蘊藏在內心深處的另一股力量,即反對訂婚的力量,但是,所有的力量都在我堅定的決心麵前退卻了、回避了。雖然它們要用失眠來動搖、銷蝕我的訂婚決心,但是,它們根本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現。我的希望就建立在我虛弱的內心思想之間的競賽,這個競賽分為幾個階段。首先,對疾病的治療擱置下來,因為教授們都休假去了——這很不妙;其次,我父親在一段不太長的時間裏,反對我和朱麗葉這門親事,這對我反而倒是有利。因為這樣一來,我的精力分散了,我就不會一味沉湎於結婚這件危險的事情之中。再次就是,我有可能搬遷到可以容身的住房裏去——很湊巧,有人能在短短的一星期之內,向我們提供住房。而且,這件事情相當有把握。真要是這樣,我們都已經結完婚了。可是到了星期五,我們發現,那房子已被其他人租走了,這樣,星期天我們無論如何也結不了婚。我不想說,這是我們的不幸;如果我們真的結了婚,那麼我們關係的破裂也許會更加使人惱怒,以致新婚夫妻雙雙都被埋葬。我要說,我對結婚抱這麼大希望不是沒道理的,用事實來衡量,我隻是個貧困的人,因為我貧困,所以我就不得不冒一下風險,孤注一擲,準備結婚。我說的不是謊話。

這在當時是一個轉折點,以後,我再也控製不了局麵,給我的限製已經滿了。以前一直在遙遠的天際向我發出警告的東西,現在真的在我耳畔轟鳴,朱麗葉大概從事態發展的跡象中,了解到了我關於訂婚的一些動機和想法,我沒有其他辦法,最後,隻好和盤托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