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的第二封信還沒有寄出,費麗絲父親的回信就已經到了,所以這第二封信沒有寄出去。費麗絲父親在回信中,同意了卡夫卡對他女兒的求婚。但是,卡夫卡接到這封信後,沒有對他做任何直接的回答,而是寫了一封信,請費麗絲轉交她父親。費麗絲很可能沒有轉交這封信,她要求卡夫卡改變一下信中的某些提法,但卡夫卡沒有接受她的請求,他援引了格裏爾帕爾萊、陀思妥耶夫斯基、克萊斯特、福樓拜等人的事跡,這些都是他一直非常崇拜的作家,卡夫卡告訴費麗絲說,他不能改變信中的措辭。

卡夫卡為了替自己辯護,解釋自己各種行為,進而證明自己是正確的,他經常引用一些作家的生平和事跡,這些作家在生活和創作上都遇到了許多困難,卡夫卡總是借用他們的遭遇來說自己,而不敢直接地把矛頭指向自己。1913年9月,卡夫卡第一次與費麗絲產生了裂痕,這給他以後做出此類行動選擇了一個模式,並逐漸固定下來。當他必須在“生活”和文學兩者之間做出一個選擇時,他總是選擇後者,但是,從實際生活看,他的這種選擇隻是表層的,是表麵現象。其實,在內心裏,他從不反對生活,所以,這種選擇總是不停地進行著。在這期間,卡夫卡和他在保險事務所的同事一起,去維也納旅遊,並在那裏參加了“國防救護和衛生會議”,通過這些事務性活動,他從這種嚴酷的抉擇中解脫出來。在維也納期間,他給費麗絲寫了幾次信,向他講述了國際救護和衛生會議的情況,並轉達了與此同時在維也納召開的猶太複國主義者大會的情況。9月中旬,他獨自一人繼續去特裏斯特和威尼斯旅行。途中經過維洛那,在那裏他給費麗絲寄去了最後一張明信片。之後,他住進了裏伐療養院,這所療養院他早些年曾經來過。卡夫卡在裏伐療養院住了幾個星期,在那裏他結識了G。W。,她才18歲,是一個瑞士姑娘。這是卡夫卡的第二次豔遇,是卡夫卡第二次與“一個嫵媚的姑娘有甜蜜的風流韻事”,他“第一次認識了一個信奉基督教的姑娘,他幾乎完全陶醉於她那女性的魅力之中”,而這一次,“她還是一個尚未成年的孩子,而他則完全恍惚迷惘,不知天南地北了”。10年以後,卡夫卡還經常提起那些日子,說那些日子充滿了“寧靜的醉意”。與上次一樣,卡夫卡對這次豔遇也是守口如瓶,對任何人也沒有說過。三年半以後,卡夫卡也為這棵愛情樹建起了一尊紀念碑。這尊紀念碑比前一尊更加清晰、更容易辨認。如果說,拉邦隻是想躲避鄉村的婚事準備工作,那麼,“獵人格拉胡斯則在裏伐降落了,他既沒有完全斷氣,也不是好好地活著,而是在不停地運動著”。獵人格拉胡斯,這個名字同卡夫卡作品中其他的人名一樣,也包含著雙重含義,是人們注釋作品的重要突破口,“格拉胡斯”是意大利語,意思是“穴鳥”,而“卡夫卡”也是“穴鳥”的意思。在作品中,格拉胡斯這樣說他自己:“沒有人會閱讀我在這裏寫的東西,沒有人會來幫助我……想讓別人來幫助自己,這種想法是一種疾病,它必須在病床上才能得以治療,這一點我很清楚,所以,我不是為了求得別人的幫助才寫作的,雖然,我十分強烈地希望會有人來幫助我。不管我有多麼自由,比如現在,我總希望有人會來幫助我。”

卡夫卡從裏伐回來之後的兩星期,恢複了同費麗絲的通信,同年11月1日他還去柏林看了她。1914年5月,費麗絲來到了布拉格,租了一套住房,後來在費麗絲的朋友格雷特,以及卡夫卡的一些朋友的幫助下,卡夫卡與費麗絲·鮑爾於6月1日在柏林舉行了訂婚的儀式。這對卡夫卡來說,是“解救自己的一個嚐試”。他在日記中寫道:“去年夏天我同費麗絲決裂了,那是因為我過多地考慮文學創作……我那時一直認為,結婚會損害我的文學創作……我不能倍加絕望地等待著,我不能目睹著費麗絲漸漸地離我而去,漸漸地消失,此外,我也越來越不能拯救自己了。”與費麗絲訂婚以後,並沒有像他希望的那樣擺脫困境,反而覺得自己像“囚犯”一樣被捆住了,“全身戴著鐐銬,被安置在一個角落裏”。7月12日,卡夫卡在柏林同費麗絲·鮑爾解除了婚約,隨即就去波羅的海旅行,在這之前的14天,薩拉熱窩爆發了戰爭。卡夫卡當時身體非常虛弱,因此,在義務兵役人選中被除了名。在他的書信和日記中,他很少提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情況。但是,他對戰爭的立場是很鮮明的,他十分憎恨挑起戰爭的人,他說:“我憤恨地詛咒他們,讓他們見鬼去吧!”卡夫卡對戰爭的批判是非常嚴厲的,這種批判也反映在他的作品中。戰爭爆發後兩個月,他創作了小說《在流放地》,小說中旅行者的目光,就是卡夫卡看待戰爭的目光;旅行者在詢問流放地的特殊行刑習慣時,眼睛中流露出批評、冷靜、求實的目光。

8月份,卡夫卡的大妹妹,為了躲避戰禍,帶著兩個孩子,來到了布拉格的娘家,卡夫卡不得不搬了出去,離開了他稱之為“無法忍受的家庭集體”。他在比雷克巷10號租用了一間房子,由於他對噪聲特別敏感,左鄰右舍都把他看成一個可怕的幽靈,此後他多次搬遷。他搬遷後在日記裏寫道:“描繪我夢幻般的內心世界,這個念頭高於一切,所有其他的事情都是次要的。那些次要的事情以可怕的方式枯萎了,而且,現在還繼續枯萎著。隻有這——描寫我夢幻般的內心世界才能使我滿意。”

卡夫卡開始獨立生活以後,他的文學創作也進入了一個新階段,在過去的一年半裏,他的文學創作全部停止了,這時,他的創作能力又恢複了,他說:“幾天來,我一直在寫作,我真希望能這樣寫下去。現在情況同兩年前不同了,我再也得不到庇護了。我雖然進入了寫作狀態,但我總有這麼一個想法:事實已經證明,我這種有規律的、空虛的、令人神經錯亂的獨身生活是行之有效的;我可以重新與自己對話。我再也不凝視天空了。隻有這樣,我才有一個轉機。”

1914年8月,卡夫卡開始了長篇小說《審判》的創作,這次創作進程很快,兩個月的時間,他就寫了好幾章。到了10月初,卡夫卡休息了一個星期。10月8日到18日這11個夜晚,他一氣嗬成,完成了《美國》的一章(即我們現在看到的最後一章。這部小說最後也沒有完成),同時還完成了短篇小說《在流放地》。

長篇小說《審判》中有這麼一句話:“在他在31歲生日前夕”,小說主人公約瑟夫·K被處決了。而卡夫卡本人則在他31歲生日的前夕,決定去柏林同費麗絲解除婚約。在他的日記裏把在“阿斯卡納大院”舉行的退婚手續稱為“設在旅館裏的法庭”。《審判》的法律引文中,稱它為“故事”。關於這個看門人的故事堪稱卡夫卡的傑作,他本人對此也很得意。卡夫卡把這個故事從“在大教堂裏”這一章中單獨取出來,改編成一個獨立的短篇小說,名之為《法律麵前》,他經常給朋友朗讀這部短篇小說,而且他還把這個短篇小說選入他的短篇故事集《鄉村醫生》裏。

1914年10月份,由於卡夫卡的妹夫去服了兵役,他的工廠必須由卡夫卡照看,卡夫卡每天下午必須到工廠裏去。所以卡夫卡在日記裏寫道:“沒有寫作,寫作完全停頓了;今天又一事無成。”這一次,同1913年秋天一樣,卡夫卡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他又開始思念費麗絲,他寫道:“在我的前麵是辦公室和每況愈下的工作,我總是六神無主,不知所措。我最堅強的支柱,是以奇特的方式思念費麗絲,到現在為止,我已經兩個月沒同費麗絲來往了,我過著十分安靜的生活。我夢見她就像夢見再也不能複活的死人一樣。現在,我又有接近她的可能性了,她又成了我一切事物的中心……現在,我一點都寫不了了,這倒不是因為我失去了寫作能力,而是因為我看到了接近她的義務、接近她的途徑。也許,我前麵隻有一些小小的障礙,我隻要衝破那些障礙就能與她重歸於好,但是,我不會這麼做……BL。的回音已經來了,我得趕緊答複她,為了這件事,我又沒了主意。”

上麵所說的BL。,就是費麗絲的女友格蕾特·布勞赫。從1914年開始,他們之間就有了通信來往,布勞赫是卡夫卡與費麗絲中間的橋梁,但是經過接觸,卡夫卡與布勞赫的關係越來越密切。但外人誰也不知道,隻是從格蕾特·布勞赫1940年給朋友的一封信中才知道。當時卡夫卡與布勞赫產生了曖昧關係,卡夫卡本人也隻知道這些,而布勞赫1915年為他產下了一個私生子,這個私生子在7年以後便夭折了,比卡夫卡死得還早,這些卡夫卡都不知道。

1916年1月,卡夫卡與費麗絲在博登巴赫重逢了,這是他們在解除婚約之後的第一次相遇,他在日記中寫道:

我們倆都發現,對方沒有脫胎換骨的改變,我們雙方都默默地說,對方是不可動搖的,是無法改變的,也是毫無憐憫之心的。我要過一種美好的生活,這個生活是為了寫作而專門設計出來的,我的這個要求絲毫沒有減弱。但是,她對我這個無聲的要求卻不予理睬,她隻要求我中庸一些。她要求有一套舒適的住房;她所感興趣的是工廠,豐盛一點的飯菜,她希望有一間裝了暖氣設備的屋子,熱乎乎的,晚上十一點鍾就上床睡覺。她還撥正了我的手表,多年來,我的表一直快一個小時。她堅持認為,她這樣做是對的,而且,她還繼續這樣做下去。我對侍者說:“請給我拿一份報紙來,我要把它看完。”她指正了我的錯,她是有道理的。當她說道“個人的得分”時,她的嗓門很高;但說到理想的房間陳設時,我卻沒有絲毫糾正她的地方。

這一次卡夫卡與費麗絲的重逢,卡夫卡不再像第一次那樣偏激,而是現實得多了,他再也不想過違心的生活,而把費麗絲當成自己的一條出路。

卡夫卡一直想遠離布拉格,這個願望在這時期尤為強烈,但是他始終沒有想出辦法和理由。這時,他想借應征服役這個幌子,離開布拉格。1915年12月,他向他的上司第一次口頭上表達了這個願望:1916年5月他向工人事務保險事務所提出了一份正式的書麵服役申請,再次重申了這個願望。但在他當時的日記裏卻這樣寫道:“我把申請交給了經理,我請求他,如果今年秋天結束戰爭的話,就讓我晚些時候停薪休假,我要做長期休假。如果戰爭延續下去,我就請他把我解雇得了,其實,這純粹是謊言,如果我申請長期休假,若不批準,我就要求把我解雇,這裏,有一半是謊言。如果我直接提出辭職,這才是事實,但是,我不敢做這兩件假設的事情,於是就寫下了那彌天大謊——請求服役。今天,我同經理談了一次,但毫無收益。他認為,我要休假三星期的申請超過了一般雇員的標準……雖然,他覺得我提出長期停薪休假有些荒謬……但值得注意的是,他隻字不提我的文學創作。”

卡夫卡的這個申請沒有得到允許,後來他也不提了,因為沒有必要了。1916年7月,在馬琳巴特的巴爾莫拉爾旅館和奧斯鮑納旅館,卡夫卡與費麗絲共同度過了10個晝夜,他們同居了。卡夫卡在日記中寫道:“隻有在深層,也許會有一泓水才能稱得上溪水……同任何人一起生活,都是不堪忍受的,我並不因此而感到遺憾。我所遺憾的是,自己沒有獨立生活的可能性。”他感到,與費麗絲共同生活,這將是很困難的事情,他說:“我隻是通過信件才認識費麗絲的,但真正了解她本人,那隻是兩天前的事情。不過現在,我對她也沒有完全了解,我仍有許多疑團,她那充滿了柔情蜜意的目光,她那女性深層自動張開的時候,那是妙不可言的。”費麗絲走後,卡夫卡馬上給馬克斯·勃洛特寫了一封信:

……因為這事情糟糕到了極點,所以它才顯得稍微有所改善,至少,束縛我的繩索鬆了一些。我覺得自己稍微能適應一些這種事情了。她是一個蕩然無存的真空,她向我伸出雙手,求我救救她。同時,她又幫了我,我同她發生了以前從不熟悉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我看到了她那充滿信任的目光,我不能對她置之不理。我將永久保存的那些東西撕破了(這不是個別的東西,而是全部)。我知道,從這個裂縫中會產生比生命更多的東西,產生出比生命更多的災難,但這不是我自己招惹出來的,而是別人強加於我的。對此,我沒有權利進行抵抗,更沒有權利在這事情發生以前,用雙手去引發它,以再次讓那樣一種目光注視自己……現在的情況有所不同,有了一些轉機,我們倆之間的協議是簡單扼要的:戰爭結束後不久我們就結婚,在柏林郊區租兩至三個房間,各自負責自己的經濟支出。費麗絲像以前一樣,繼續搞她的工作。而我呢,這可說不準。

1915年秋,卡夫卡獲馮太諾文學獎;11月,《變形記》在《近日新書》的第22卷、23卷合訂本中出版了;1916年9月《判決》在第34卷出版。同年11月10日,卡夫卡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公開朗讀自己的作品。他在慕尼黑的高爾茨書店朗讀了短篇小說《在流放地》,費麗絲也參加了朗讀報告會。據當時的報道,卡夫卡的朗讀與他的作品十分合拍,他的語調十分冷靜,更沒有當時盛行的那種宣言式激情,他的德語帶有濃厚的布拉格腔。這次朗讀,給卡夫卡帶來了巨大的自信心,他寫道:“我滿懷著勇氣從慕尼黑回來。”他的寫作狀態又恢複了。之後,他想方設法尋找一處新房子,一是因為原來租的房子太吵,二是給費麗絲準備的。但是沒有結果,後來,她妹妹把租用的一間小屋夜晚供他使用。1916年冬,他創作了《鄉村醫生》、《在遊廊裏》、《兄弟殘殺》和《下一個村落》,還有未完成的劇本《墓穴看守》和短篇小說《橋》、《獵人格拉胡斯》、《木桶騎士》、《豺狼與阿拉伯人》、《新來的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