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珍姐歎一口氣,眼圈有點紅;她覺得自己現在雖然比他們過得好些,可是說不定哪一天也會弄到這個光景。她收拾了柴,走進屋子,把孩子放在鋪板上,讓他自己玩。空出了一雙手,她就打開那袋麵粉,把水漬的麵粉用碗舀出來,竟有淺淺的一瓦盆;她想了想,分出一半,又走出屋去,在路那邊的地攤上找到了那個死掉孩子的女人。
她端著空碗回來,一進門,卻看見一個麻臉漢子雙手舉著小弟,哈哈笑著,故意搖擺,捉弄他。孩子快要哭了。
“阿梅呢?”那漢子放下小弟,粗聲粗氣問著。
阿珍姐認得他是廠裏的工頭李金才,就反問道:“找他幹麼?廠裏有什麼消息罷?”
李金才怪樣地笑了笑,撲的坐在板凳上,自己動手拿起茶壺斟了一碗,卻又不喝,望著阿珍姐說道:
“什麼消息?還不是那兩個字:完了!可是阿梅呢?大雨天他到哪裏去了?”
阿珍姐聽到“完了”兩個字,心就發慌;小弟此時正挪動著不穩的腳步走到她跟前,她立即一把抱住他,摟在胸前,同時卻著急地追問道:
“怎麼完了?嚴老板不把廠搬到漢口去了?”
“他搬不搬,反正沒有我的事。我不幹了!”
“呀!你不幹了?”阿珍姐吃驚地望著那麻子,可是那麻臉上油光晶亮,一點也沒有倒楣的神氣。
“可是,”李金才的臉色和口氣突然變得都很鄭重,“阿珍姐,你們打定主意跟著機器走了?”
阿珍姐點著頭,卻又追問道:“到底嚴老板打算怎樣?搬不搬廠?”
李金才搖了搖頭,鼻子裏冷冷地笑了一聲,這才答道:“大前天炸沉了三條船,昨天又炸沉了一條;連人連機器,都去朝見東海龍王去了!這一條水路,一天天難走,誰也不敢保險;嚴老板可不是傻子,他把機器在租界裏一放,有什麼不好?”
阿珍姐呆呆地望著李金才,不作聲。
“可是,不管他怎樣,我是不幹了。犯不著賠上一條命!
有本事,到處一樣掙錢;像阿梅,不怕找不到工作。”
“哦!”阿珍姐吃驚地睜大了眼睛。為什麼這個李麻子今天這樣來表示好感?但是,失業的恐懼蓋過了她的疑惑,阿珍姐直捷了當吐露了心事道:“阿梅人太老實。李大哥,您有什麼機會,不要忘了給阿梅介紹介紹啊!”
李金才笑了笑,不置可否,滾動著一雙爆眼睛,前前後後把這間破爛房子打量一番,忽然站起身來,很正經地對阿珍姐說道:“機會是有一個,不過,阿梅的脾氣,你是曉得的,一句話不對,人家的好心他都不管。”說著,他轉身要走了。
這一句話,立刻在阿珍姐心上發生了極複雜的反應。她想追住李金才說句好話,吊住這“機會”,可是又不大敢相信真有這樣好機會李金才肯送上門來。她正在遲疑不決,眼看著李金才搖搖擺擺已經走到門口了,她急忙中叫道:“李大哥,坐坐再走,阿梅也該回來了罷。”
李金才果然站住了,回過頭來;阿珍姐趁勢想再表示得誠懇一點,可是她懷中的小弟不知為什麼忽然咿咿唔唔叫了起來,而且努力掙紮。阿珍姐心裏一陣煩躁,罵了聲“小鬼”,立刻把孩子放在地下。這時,卻聽得李金才說:
“哎,路遠迢迢,帶著小孩子,東洋鬼子的飛機又追著轟炸,阿珍姐,這不是好玩的!”
“可是,李大哥,你說有一個機會?”
“可是,阿梅要是不願意,白說幹麼?阿梅那張嘴又直又快,他自己不去,卻偏要到處去宣傳,咱們廠裏有的是駝腰曲背的老班底,要是這批寶貝聽說我有門路,都來找我:喂,老大哥,幫襯,幫襯!可叫我李金才怎麼辦?”
李金才說著又轉過身去,似乎又要走了。這當兒,小弟這孩子半爬半走也到了門邊。阿珍姐借著招呼孩子也搶步到了門邊,當門站定了,帶著央求的意味對李金才說:
“我保險不叫你李大哥多惹麻煩。”
李金才朝阿珍姐看了一眼,這才下了決心似的說道:
“好,告訴你罷!那邊的工錢,比起國華來,隻會多,不會少;還有一個好處:阿珍姐,你也能找到工作。像你這樣內外棉紗廠做過的老手;哪裏會不吃香的!”
“啊啊,”阿珍姐忍不住滿臉笑容,“當真再好沒有。那叫做什麼廠?在哪一頭?大英地界呢?法蘭西?”
李金才的臉色突然有點異樣了,但還是用了鄭重的口氣答道:“不在上海,在天津!上海在打仗,哪裏會有工作的機會!”
阿珍姐臉上的笑容也一點一點消褪了,她看著李金才遲疑地說:“哦,天津!也是千把裏路罷?”
“有盤費呢,夠用,還可以剩些。”
“天津不打仗麼?”
“不打!中國兵早已統統滾蛋。保險也不會有轟炸。”
“那麼,就是東洋人的世界了?”
“哎哎,天津也是大碼頭,也有租界。”
“可是,李大哥,你自己去不去?”
“我麼?”李金才笑了笑,“代他們在這裏招呼完了,也許要去。”
阿珍姐低著頭不作聲了。小弟爬在地上弄著碎木條。阿珍姐抱了他起來,側著身靠在門框上。
“要是願意,明天給我回音!”
李金才最後這樣叮囑,就走了。
阿珍姐靠在門口,望著路邊那些地攤。現在她的心情完全平靜了。她也不去研究李金才所說的“好機會”究竟是什麼鬼把戲,她隻知道十多天前她的“姊妹淘”裏也有人這樣被招了去——可不是天津而是寧波,然而一去就沒有消息,天曉得究竟到了哪裏!她現在唯一的盼望還是嚴老板不要窮凶極惡,不顧工人,單顧自己。
天漸漸黑下來了,可是阿梅還不見回家。風吹來了遠遠的炮聲,一下一下越來越清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