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2 / 3)

周阿梅越說越生氣,忘記了懷裏還抱著個小弟,提起拳頭在桌子上打了一記。這孩子扒在桌邊,正在玩弄著兩個棋子大小的螺絲帽,阿梅那一拳把兩個螺絲帽震得直跳起來,小弟吃了一驚,抬頭又看見他爸爸那一臉怒容,便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阿梅更生氣,打他一掌。幸而阿珍姐這時把那幾件水漬衣服都已安置好,就跑過來招呼那孩子。

“啊喲,長林哥,你是看見的,我們那一天吃著炸彈,逃得性命卻丟了東西,住的地方也沒有,阿梅還得上工。我抱著小弟找到這一間破棚,噯,哪裏像是人住的?我收拾了三天,才算像一間屋子了,可又連一條板凳也沒有。再三求告著蔡永良,總算他發了善心,讓我到廠裏揀了他們當作垃圾的幾塊鋪板跟這張破板桌,還說是借給我們的,當場寫了借條呢!……”

“那時候我們太老實了!”阿壽忿忿地叫著,打斷了阿珍姐的話頭。“一心顧著老板的機器,還當老板是有良心的!”

“可不是!阿梅自己一聲也不哼!倒是唐先生過意不去,對周總工程師說了,這才拿到嚴老板的二十塊津貼。二十塊夠什麼呀,買一床棉被也要……”

“算了,算了!”周阿梅暴躁地喝住了阿珍姐。“光翻舊話,有個屁用呀!”

“對,舊話也不用提了,”蕭長林趁勢接口說,“商量商量眼前的事。嚴老板的兄弟聽說是明白道理的,他對唐先生說過,不能叫工友們太吃虧。不過,我們要是一點也不讓步,事情就僵到底。”

周阿梅和阿壽都不作聲。

“唐先生也和周總工程師商量過,”蕭長林繼續說,“周總工程師出了個主意。看別家工廠的辦法是怎樣的?我們不能比別家差些,可也不能高。唐先生說的明明白白,要是我們讚成了周總工程師的主意,那麼,周總工程師就和我們站在一道……”

“到底是什麼辦法?”阿壽性急地問。

“從上海動身那一天算起,老板管吃管住。到了漢口,老板單管住,發半薪,有家小的,津貼一點夥食費。”

“這不成!差得太多了!”阿壽大聲叫了起來。

但是周阿梅卻冷冷地問道:“搬家費呢?”

“沒有。可是你別著急,聽我說呀。不是說到了漢口以後老板管住麼?廠方給我們宿舍,也給我們床鋪、桌子、板凳、灶頭、鍋子,——這些都不用我們自己花錢了。另外,還可以得一些津貼,那算是拆卸工作完了以後給的半薪,也是算到漢口為止的。”

“啊喲!”阿珍姐一手攙著那扶住板凳在學步的孩子,同時回過頭來望住了蕭長林說,“老板們的算盤真精!這也半薪,那也半薪,人家可不能隻活半個人!”

周阿梅沉下了臉卻不作聲。

“早知道姓嚴的反複無常,”阿壽恨恨地說,“當初就不給他拆機器,一個炸彈完他媽的蛋……”

“不行,不行!”周阿梅突然跳起來大聲說,“這樣的條件不行!”

蕭長林也站起來,臉也紅了,高聲叫道:“阿梅,嚴老板就巴不得我們說一聲不行!”他轉臉看定了阿壽。“當初我們為什麼肯拚命替他搶救機器?為了他媽的幾個錢麼?還是巴望嚴老板記得我們的好處,白送我們幾十塊錢過冬麼?”

“得了得了!你是氣量大,不在乎!”

“我不是氣量大,你和阿梅也不是氣量小。我們當初都知道,替嚴仲平拆卸機器,不光是幫他保全了財產,還要督促他把機器搬到內地,開工造貨,打東洋小鬼!現在嚴老板的機器保全下來了,是靠我們拚了命搶救出來的;幾時遷到內地去開工呢?嚴老板早就推三挨四,麵是心非。可是我們倒又送給他一個把柄,讓他反咬一口,不是他不願意遷廠,倒是我們討價太高,他沒法辦。我們最初替他拚了命,現在又成全了他的鬼計,我們還擔了責任;阿梅,阿壽,這是不是我們的氣量太大了麼?”

蕭長林說這番話的時候,阿珍姐把小弟安置在屋角的一張破席子上,隨手又拾取一把老虎鉗給小弟當作玩具;可是她一心卻在傾聽蕭長林的話語。她這幾天來最耽心的,就是阿梅失業。她希望遷廠能成事實,也無非因為在上海找工作實在沒有把握。當下她聽了蕭長林的議論,忍不住插嘴道:

“隻怕我們把條件講低了,嚴老板還是不答應。老板們向來是得步進步的。”

蕭長林還沒回答,周阿梅卻接口說:

“犧牲,犧牲;隻要不是白便宜了敵人。那天南車站一個炸彈,死的人有多少?我們總算還留得一條命。”

蕭長林看見周阿梅終於明白過來,便又看著阿壽問道:

“阿壽!你怎麼不說話?”

“照別家工廠的辦法——大家讚成我也讚成。”“當然要開會,”蕭長林說著就向外走,“不過我們先得跟大家把道理講明白。阿梅,你是東西炸光了的,你去找人家講道理,人家會服你。我還有事,晚上再來。”

這時,雨也停了,周阿梅望著蕭長林那高大的背影,自言自語道:“話是不錯的,機器搬到內地去開工,這才是比什麼都重要。”高大的背影看不見了,周阿梅的眼睛還是定定地望著。忽然他在桌上拍了一下,站起來對阿壽說:“走!我們去找工友去!有的家夥是牛性子,得耐心來講通他。”

阿梅和阿壽走了不久,阿珍姐背著孩子,坐在門口劈柴。淡淡的斜陽照著路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水潭,路邊略為幹燥的地方早已擺滿了地攤,——舊衣服、破爛家具、瓶瓶罐罐,什麼都有,這是戰爭發生後新添加的一種行業,幹這一行的大都是難民。

阿珍姐望著這些地攤的主人,就覺得自己的生活比他們好多了。她知道他們每人都有一段差不多相同的經曆:炮火或是炸彈把他們從家裏趕出來,於是失業,流浪在街頭,眼前唯一的生活資料就是擺在地上的這一點破舊東西。他們中間也有進過難民收容所的。有一個比阿珍姐大不了幾歲的女人就告訴過阿珍姐:寧可討飯,千萬不要進難民收容所。那是不把人當人的地方。這女人帶著兩個孩子進去,不到半個月,四歲大的一個孩子就害了急病,三天三夜發高熱,沒有醫生來診一下,活活地看著他燒死了。然而這樣辦理不善的收容所現在也快要斷炊,現在是隻準出,不準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