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3 / 3)

提到病人的時候,除了再三叮囑那兩個肚子瀉的千萬要忍耐,不要隨便到處拉屎,就放輕了腳步一邊走出房去一邊說:“發燒的病人呢,嗯,我去配了藥,回頭就叫他們送來。”“您看她不要緊麼,莫醫生?可是她剛才燒的發狂了呢!”

有人這麼問。

莫醫生站住了,沉吟一下,然後答道:“不要緊,等我去弄幾枝針藥來。”他這樣說的時候,不覺渾身打了個冷戰。明知道有十來雙還沒失掉希望的陰淒淒的眼睛釘在他背後,他也不敢回頭再看一看,大踏步走到那空場上,摸出記事簿來寫了幾句,便又到樓上的那些房間繼續診察。

一小時以後,莫醫生捧著頭坐在職員辦公室隔壁的小房間內。這是職員們的寢室,兩排木板床,中間是一張長方形的板桌。莫醫生臉色蒼白,定睛看住了板桌上的一把缺嘴茶壺。隔壁辦公室裏,有人在悄悄說話,還有桌子凳子移動的聲音。莫醫生伸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從桌上拾起一枝鉛筆,不耐煩地敲著桌邊,轉臉朝房外叫道:“喂,密司脫趙,我隻能再等十分鍾!”

“哦,哦,就來!”門外一個啞嗓子回答。但接著顯然是對另一個人說:“你再去總會裏切實交涉一下。明天還能勉強對付著,後天是一粒也不剩了,隻好喝西北風!……”

於是有一位方臉,中等身材,大約二十五六歲的青年走進房來,隔著那板桌在莫醫生對麵的一張床鋪上沉重地坐了下去,那副害癆病的鋪板就格支格支叫響。

莫醫生抬眼望住了趙幹事的方臉,輕聲問道:“怎麼?領不到米麼?”

趙幹事點著頭,不說話;方臉上那一對大眼睛卻閃射著忿慨的光芒。

“當然,三十萬的難民,不是一個小數目,”莫醫生兩眼看著板桌縫裏蠕蠕而動的一個黑色小甲蟲,自言自語地說,“可是,昨天我就看見堆在總會走廊裏的幾車子麵包都發了黴了;幹麼會黴掉的呢?據說是這幾天敵機炸的太厲害,卡車不能開上火線。哦,這當然也是事實。可是,幹麼又不發給難民收容所呢?據說那可不行。各公團或私人捐這些麵包指定是慰勞軍隊的,要是隨便移作別用,一旦部隊來質問,誰負這責任?你瞧,凡是所謂幹員,就是這樣的幹法!——不過,密司脫趙,後天要是還弄不到米,你怎麼辦呢?”

“怎麼辦呀?”趙幹事的嘶啞的聲音就像小刀刮在玻璃片上,叫人聽著汗毛都豎起來了,“總該有辦法。譬如說:我已經買好了一束線香,我們全體職員六個人領著難民,每人手裏一炷香,去跪在總會門口——但是,我希望用不到這一著。我但願不至於逼得我們非走這一著不可!我不願意叫外國人看了笑話。家醜不可外揚……”他突然暴躁起來,伸開五個指頭,在亂蓬蓬的硬頭發裏插了幾下,冷笑著又說,“有些收容所辦事人手續不清楚,倒是要什麼就有什麼!我們賠錢出力,赤心為國,可是左一個釘子,右一個釘子,總之是歧視……”

“哎,哎,這是說不完的,”莫醫生打斷了趙的話。他摸出記事簿來,揭開瞥了一眼,又說道:“今天是天大的運氣,這裏隻增加了一個半病人。不過,密司脫趙,真的沒有法子把那些病人隔離起來麼?”

趙幹事苦笑著搖頭:“房間不夠,難民們也不願意。譬如說:一家三口的病倒了一口,你要隔離他麼,他們說,要死也死在一塊!”

“可是照現在這樣下去,當真會死在一塊的呢!”莫醫生忽然高聲說,聲音有點兒發抖。

幾秒鍾的沉默。方臉的額角上透出幾粒冷汗,一排大而白的門牙緊咬著嘴唇;末了,趙吐一口長氣說:“好,我們再努力。至少先辦到重病的隔離。所有的房間,一天多灑幾次臭藥水。哦,老黃弄到些藥品了,莫醫生,你瞧一瞧——”說著,他就俯身在一個鋪位下邊拉出一個紙包來。

莫醫生打開紙包,一麵檢點那些瓶子和盒子,一麵老皺著眉頭。他撕一張紙,用鉛筆寫了幾行字,又從那堆藥品中揀出幾樣,一並交給趙幹事說:“回頭你照單分給他們。”停一停,歎了口氣,“隻能這樣敷衍一下,靠上帝保佑。還有幾個重病的,那就不是這些普通現成的藥片能夠對付的了,我回去配了藥,就叫人送來。”

說完,他就起身,隔著那板桌,握一握趙幹事的手。但突然,莫醫生的臉色變得很嚴肅,就跟他走進難民們的臥房的時候完全一樣;他握住了趙的手不放,凝眸看住了趙的麵孔。

趙幹事的手,冷而潮膩,趙幹事那廣闊的額角上有幾點汗珠,那凹陷下去的麵頰卻泛出一片紅暈,特別是那一雙有棱角的大眼睛放射著異樣的光芒。

莫醫生輕輕放下了趙的手,繞過板桌,站在他麵前,輕輕拍著他的肩膀道:“老弟,你的肺——覺得怎樣,有過毛病沒有?”

“也許,”——是一個輕描淡寫的回答,還微微一笑。

莫醫生不大相信似的搖了搖頭,輕輕伸手翻開趙幹事的眼皮看了一下,嘴裏自言自語的:“營養不良,工作過度。”然後他又朝這擠滿了鋪位的鬥室打量了幾眼,指著靠窗的一張鋪位說道:“就在這裏罷,讓我聽一聽你的肺……”

趙幹事笑了,還沒開口,房外卻有人叫道:

“成章兄!該開會了罷?”

“可以了!”趙幹事高聲回答,一麵拉著莫醫生的手,很坦白地說:“醫病也得工夫。感謝你對我的關心。我自己也知道不怎麼健康。肺——大概還沒有什麼。‘營養不良,工作過度,’——剛才你這話就很對。但是,即使檢查出來當真……”

“那自然再想辦法,”莫醫生接口說。“好,那麼,你有工夫的時候到我診所裏來罷,——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你定一個時間。”

“這倒容易。不過——”

“至少你需要休息。”

“哦——”趙幹事的大眼睛忽然一斂,方臉上浮起一片紅暈。“倒也不指望……”他沉吟著,突又轉口道:“莫醫生,我看你近來的臉色也不好,你也需要休息。可是為什麼你不休息呢?因為現在不是我們休息的時候。我還不需要休息。隻要工作上少給些不必要的麻煩,這比休息還好!”

莫醫生默然不語,低了頭。他的手還拉著趙幹事的手,他覺得這一隻剛才是冷而膩濕的手現在卻有點燙了。他忽然再也不能鎮靜,鼻子裏發酸,熱淚滿眶,像有一股什麼東西要在他胸中爆發。

“我們注定了要背十字架!”他喃喃地說,早年受過基督教的薰陶,這時像又在發酵了。“眼看著病症如此嚴重,明知道該怎麼醫治,可是又束手無策:這是我們做醫生的最大的痛苦。我每次到這裏來,走近難民們,我就像是個罪犯,——職業的責任心譴責我:你是殺人犯!我受不了這痛苦,我有時幾乎麻木,幾乎消極了,然而一個更宏大的聲音在我心裏召喚:背起十字架來!……”

莫醫生激動得聲音都發抖,他覺得趙幹事的手現在是火熱的了,而且在用力握緊來。他順過了一口氣,抬頭看定了趙幹事又說道:“你還是到我診所裏來一次罷!光是你一個人,我想還不至於束手無策。”

點著頭,卻不作聲,趙幹事的大眼睛閃閃發亮,——這是興奮和愉快,卻不是感激,這是在艱苦的行程中獲得了同誌的喜悅,這是對於崇高的品質自然而然發生的敬意和親熱。

兩個都不說話,走出了職員寢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