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真叔不肯告訴我,可是我看得出來,他在幹一件秘密,而且,陳先生,您是參加了的,您讚成不讚成我來幫忙呢?”
陳克明一怔,摸不著頭緒,然而他立即省悟到,這也許是嚴潔修的神經攻勢,——這女孩子比蘇辛佳調皮。他笑了笑,答道:“你都知道了,還用我說!”
“那麼您讚成了,我也算一個。”
“算什麼?”
“噯,噯,反正您讚成了,我不管!”嚴潔修撒嬌地說,抬頭看窗外,轉身似乎想走了,可又坐下,老氣橫秋地發議論道:“辛佳的想法,我也是反對的。要是有意思的話,到處都有意思;這裏有看不順眼的,到了北方也有的順眼,有的不順眼。陳先生,請您指教,我這意見對不對?”
陳克明不回答,望著嚴潔修隻是微笑。
一個中年人的微笑常因對象不同而意義亦大有分別,然而對於年輕人,陳克明的微笑照例幾乎隻有一種意義,這是嚴潔修一向知道的,如果翻譯成一句話,這就是“哦,簡直像個有經驗的大人了!”當然這裏包含著誇獎的成分。但現在嚴潔修卻不那麼想,她立刻提出了抗議:
“陳先生,我不讚成您老把我當作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
沒有料到嚴潔修會發生反感,陳克明忍不住失聲笑了;但也馬上收住了笑容,鄭重地回答:“不!潔修,你不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可是你太像一個世故太深的大孩子!”
“我不承認!”嚴潔修撅起嘴唇搖了搖頭。
“不承認就好了。可是,潔修,你說老實話,你還沒到北方去過,你怎麼就知道那邊有順眼的,也有不順眼的?這恐怕是別人的意見,給你拾到了罷?”
嚴潔修臉上有點紅了,她那意見確是拾來的。這是昨天她的父親對羅任甫說的。這一位新近“看”過了漢口、鄭州、西安三處的工業,而剛回上海來的大華廠的經理,昨晚在嚴府談他的考察所得,很有些“驚人”的議論,而且和嚴氏昆仲發生了辯駁。最後收場,就是嚴仲平發表了他的“有順眼,也有不順眼”的警句。對於父親的這一句話,嚴潔修覺得很對,因而就記住了;但現在被陳克明一下就點破,她倒不肯痛痛快快承認。
“不管是誰的意見,”嚴潔修故意頑皮地大聲笑著,掩飾她的忸怩,“請您先批評一番,這是對呢不對?”
“這句話本身是對的。宇宙尚且有缺點,世界上並無全知全能的上帝。可是,把這句話應用到事實,就不是那麼簡單了。不順眼的是些什麼事呢?誰看了不順眼呢?不順眼的原因是什麼呢?”
“那以,就讓我忘記了這句話罷!”嚴潔修趕快接口說。顯然,這並不是誠心誠意佩服。這不過是對於陳克明表示敬意,而且她也沒有興趣深入去討論。
陳克明也懂得這意思,他慢吞吞地點了一下頭,卻望住了嚴潔修,又微微一笑。
“陳先生!”嚴潔修避開了陳克明的眼光,訕答答地輕聲說,“您這樣看我幹麼?”
“我忽然想起我的女兒來了。”
“啊!她來了麼?”嚴潔修高興得跳起來。但馬上又覺到自己的冒失,便紅了臉,噗嗤地笑了。
“可來了信了,”陳克明看著嚴潔修慢吞吞地說。“她們到了鄭州。路上走了個把月,從北平。可是,這個把月,抵得整整一年,這孩子有了長進。”
“陳師母也在鄭州麼?”
“也在鄭州。”頓了一下,陳克明突然站起來拍著嚴潔修的肩膀,大聲說,“潔修,半個月前,子和寫來的第一封信裏,也有你剛才說過的順眼不順眼那樣的意思,可是她又說這是一路上同伴的幾位教授的議論。所以我猜想你也是拾的別人家的話,而別人家也許又是另外地方聽來的。”
“那倒不是。”嚴潔修低聲說。
“不過,這一次來的信,調子不同了。一路上的辛苦,鐵一般的事實,教訓了她。”一邊說,陳克明拉開了抽屜,撿出一張照片遞給嚴潔修。
“真滑稽,麵熟得很呢,”嚴潔修捧著那照片吃吃地笑著說:“一定在什麼地方見過。”
陳克明笑著不說什麼。
“我想我應該走了,”嚴潔修放下了照片,就轉身找她的雨衣。陳克明走到房門邊代她把雨衣取下來,說道:“告訴季真,晚上八點鍾在家裏等我。”
雨早就停止,天色開朗,一抹斜陽射在窗上。陳克明手裏拿著那張照片,耳朵裏聽得嚴潔修的腳步聲漸去漸遠,忽然又急急忙忙地回來了。陳克明放下照片,轉臉朝房門看時,嚴潔修一跳進來,隨手就把房門關上。
“忘記了一句要緊話!”嚴潔修靠著陳克明的耳朵說,氣息還是很急促。“您得搬一個家。”
陳克明似乎一怔,沉吟著問道:“這也是季真……”嚴潔修性急地連連點頭,又搶著說:“房主人有嫌疑,不,簡直是漢奸呢!”
“沒有別的糾葛麼?”
“沒有。”
“那麼,這一點,我早已看出來了。”陳克明說著淡淡一笑。“可是我想不出理由,為什麼我得搬走。”
“陳先生!怎麼……”
“怎麼我這樣糊塗罷?”陳克明按著嚴潔修的肩膀,叫她鎮靜些。“其實也並不為奇。我們還和隱藏著的漢奸同一個機關辦事,同站在一個講台上大喊其抗戰到底呢!”
“可是,陳先生!……”嚴潔修睜大了眼睛,幾乎是在喊叫了。
“你聽我說,”陳克明又一次搖手叫潔修靜些,“房主人是漢奸,你覺得討厭,那麼,如果至親骨肉是漢奸,你又怎麼辦呢?”
說著,陳克明就雙手輕輕推著嚴潔修出去,又像取笑似的說:“孩子,你真是少見多怪。趕快回家去。八點鍾我要來呢,別忘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