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3)

羅求知的家,在所謂法新租界,三開間兩層的半西式樓房,坐落在一個長頸瓶形的弄堂①的底部。這“頸子”差不多有百米之長,它那水泥的甬道,一向就被小孩子們當作溜冰場用的,但今晚的情形顯有不同。羅求知通過這裏的時候,昏黃的路燈光下卻隻看見幾個拱肩縮頸的難民。

①弄堂 上海的住宅點,類似北京的胡同。——作者原注。

平常時候,羅求知總討厭這條弄堂既長而且吵鬧;今晚上意外地冷清清了,他卻又感到陰森可怕。並且他又對於那幾個難民起了懷疑。“這裏從沒來過難民……弄堂口的管門巡捕做事很認真,……怎麼今晚上忽然來了,而且像要在弄堂裏過夜?”他心裏這樣猜想,腳下不知不覺增加了速度。等到一堵牆壁擋住了去路,他這才知道奔過了頭了。

折回到自己門前的時候,羅求知又看見一個人正在附近張望。這人的下身是一條破舊的西裝褲,上身卻是中式對襟短衫,一頂銅盆帽遮住了半個臉,身材不高不矮。羅求知記不清剛才看見的難民們中間是不是也有這漢子,但有或沒有都不相幹,此人之形跡可疑卻是確定可信的了。羅求知立刻聯想到這幾天來街頭巷尾談論的什麼漢奸,便偷偷斜眼去看一下。那漢子這時斜倚在相距不遠的牆角,側著頭也在偷看羅求知的動作。

羅求知這可著了慌了。他不敢再看那漢子,但又確信那漢子隨時會一個箭步撲過來;他巴不得馬上就逃進自家的大門,但剛伸手想按電鈴立刻又把手縮回,一個新的猜想忽然闖進了他的慌張的腦筋:“那莫不是特務?”

本來,今天下午他和蘇子培他們去探視了蘇辛佳以後,心裏就老是惴惴不安。他老覺得那王科長單獨對他說的那些話不但暗示了蘇辛佳的事件意外地“麻煩”,而且他自己也在被“注意”之列。而現在他果然已經生了尾巴,這鬼鬼祟祟的漢子果然跟蹤他直到家裏來了。

這樣估量了那漢子的身分,羅求知的第一念是趕快擺脫這可怕的尾巴。他想到如何利用汽車在馬路上多兜幾個圈子。他待要回身走了,突然福至心靈他又起了第二念:既然已經被這家夥跟到了家了,進不進去還不是一樣?而且在王科長那裏,不但寫下了地址,也告訴了他們,我的父親就是大華製造廠的羅任甫。躲是躲不掉的,躲也沒有意思。

羅求知毅然按了大門上的電鈴。他偷眼再看那漢子,那漢子仍在老地方,不過現在是低垂著頭了。“這是故意,”羅求知心裏想,第二次按電鈴,他偷眼再看。啊!那漢子不但又在看他,而且改變了斜倚的姿勢為直立,好像馬上要有所動作了。羅求知心也跳了,捏著把汗第三次按電鈴,他按住了不放,直到大門慢慢地蕩開。門還沒開得夠大,羅求知的身體已經塞了進去。他最後大膽地回頭再望一眼,那漢子卻不見了。

“證實了這是我的家,自然可以回去了。”羅求知匆匆忙忙走過大門內那走廊的時候,心裏又這樣想。現在他確定他是被跟蹤了,他發現他被“注意”到如此嚴重的地步了;——

這使他陷於絕望的恐怖。

走廊兩邊是小小的空地,種些花木。羅求知覺得那些黑魆魆的樹影下都有一雙監視他的眼睛。他知道這樣的神經過敏是可笑的,然而他禁不住自己不這樣感覺。

他慌慌張張跑進了燈光最明亮,笑語聲最熱鬧的一間房,這才稍稍覺得那恐怖的東西離得遠些了。

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在他耳邊響:

“啊喲,大少爺,再不回來,老太太要派人去敲小鑼了!”

羅求知定神一看,接住他的眼光的,是一對水汪汪的眼睛,兩片塗得血紅的薄嘴唇,一張厚搽脂粉,白的地方太白,紅的地方太紅的蟹殼麵孔。他認得這是他母親的牌友,居孀不久的殷美林。對麵就是他的母親,手裏拿著一張牌,欲打未打,正在動腦筋。母親的上下家是兩位盛裝的不大認識的中年婦人。

羅求知忸怩地笑了笑,神情恍惚地說道:

“媽等得心焦了罷?哦——我記得打過一個電話。”

羅太太手裏的牌終於打出來了,抬頭望著她兒子,慢吞吞說:

“電話是來過。那時我們剛入局,現在是八圈也快完了。

怎麼,姨媽沒事罷?”

“沒事。”羅求知回答,就打算走開。

殷美林笑了笑,忽然說:“大少爺,請你代一副。”這時正輪到她摸牌,她起了一張,指尖兒隨便在牌麵捺了一下,就翹起蘭花指頭把那張牌送到下家麵前。下家那方臉細眼的中年婦人說聲“要”,就把牌攤下來了。

殷美林又吃吃地笑著,站起身,對上下家飛了一眼,嘴裏說著“對不起”,便用了跳舞的步子走到門邊,卻又轉身向那伺候台麵的小大姐招招手,向羅求知飛了個媚眼,然後輕靈的身段一扭,就不見了。

羅求知站在殷美林空出來的椅子邊,手扶著椅背,惘然微笑。殷美林找他代牌,這不是第一次;但今天,他毫無興趣。方臉細眼睛的中年婦人連聲催促著,上家那一位也隨聲附和。這兩家的麵前,籌碼都堆得很多。

現在是輪到殷美林的莊。剛開始了不多一會兒,上下家帶吃連碰,都已斐然可觀,而且兩家都已擺明了都有大牌。羅求知一看自己麵前的籌碼寥寥可數,又是做莊,又逢到上下兩家都來勢不小,便感到責任的重大。他打疊起精神,準備過這一關。可是,他的注意力偏偏不能集中。牌聲劈劈拍拍響著,一些莫名其妙的念頭也劈劈拍拍忽來忽往,對他進行閃擊戰:一張二筒,便會引起了手銬的聯想;不知誰隨便說的一聲“釘得牢”,又馬上使他想起大門外那個漢子,到底真走了呢還是假走;特別是那位方臉細眼睛的下家,不知怎的越來越像那個王科長。羅求知在心裏命令自己“不要去看她”,然而他的眼睛偏偏要去看她,繞來繞去最後還是落在她的臉上。

這一副牌,時間特別長(當然是羅求知主觀的感覺),結果是上家和,並沒像預料那麼大。羅求知鬆一口氣,準備交卸,然而殷美林沒有來。

羅求知現在比較的鎮定些了。他覺得他那位下家到底不像王科長。他時時警惕自己:不要胡思亂想。他又時時勸告自己:代完了這一副,不管她來不來,我一定不再代下去了。

他自己覺得並沒有打錯牌,而且居然有“聽叫”的希望。

一陣香風分散了羅求知的百分之幾的注意。接著是熱蓬蓬的口氣,在他頸後刺撥;他知道殷美林來了,而且坐在他背後。殷美林顯然已經重新化過妝了,濃鬱的脂粉氣勾動了羅求知的煩惱。他是常常要設法逃避這種殷美林的觸角的,然而殷美林的頭發卻又拂著他的耳朵了。殷美林在看羅求知麵前的牌。牌是整整齊齊的站成一行,什麼都完備了,然而缺少一張。殷美林再看,發見那僅存的三四根籌碼旁邊還有平覆著的一張,顯然這是在“吊頭”了。這當兒,正輪到羅求知摸牌,他鄭重地起了來,眼睛隻一瞥,眉頭就皺了,隨手撩在桌上。這是曾經使他聯想到手銬的“二筒”!對家忙說“來了”,就把牌攤倒。

殷美林伸手把那張平覆著的牌揭起來一看,猛然叫了一聲“哦”,就吃吃地笑得喘不過氣來。她差不多要倒在羅求知懷裏,偷偷地又捏了羅求知一把,羅求知惘惘然也把平覆著的那張牌抓起來一看,臉立刻紅了,急忙地把它向散牌堆裏一攪,推開了殷美林,站起身來就走了。

原來這一張也是“二筒”,一上來就有它。因為是孤張,羅求知又討厭它那形狀,便擱在一邊,不料就忘掉了,他始終誤記它是一張“二索”。

羅求知逃進自己房裏,那“二筒”的形象還在他眼前晃。帶一點自暴自棄的心理,他往床上一躺,就任憑那些最怪誕而可怖的幻象不住地來擺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