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載征戰，我重複著枯燥的工作，名冊一卷一卷，墨跡下的生命看不見，卻令人震驚複心痛。我徹骨體驗什麼叫“一將功成萬骨枯”。
燕王初時尚關心我的工作，可日益增加的傷亡令他煩躁，這些數字每每刺到他的隱痛。隨著大軍逼近南京城，千秋大業唾手可得，興奮刺激著他的神經——雖然他總是鎮定而不動聲色——他對我的工作便毫無興致了。
南京城已雞飛狗跳、亂做一團。在大舉攻城的前一晚，建文帝朱允文已自縊。
我開始收拾行囊，預備離開。我在這兒一點兒也不開心，除了十天半月可能看到他一次，緩解我壓抑而沉重的神經。其他的，不過是戰爭與死亡，勝利與我無關。師父說的，誰坐江山，於我們無關，更與我這個小女子無關。
小草莓是個沒出息的丫鬟，我給她預備下豐厚的盤纏，囑她回家，可她一定要跟大軍進城入宮。我勸她宮門一入深似海，進得容易出來就難了，可她一臉癡迷，定要去見識一番真正的榮華富貴。
清早，天蒙蒙亮，戰鼓便已敲響。我聽到窗外哢哢的步伐，戰馬嘶嘶。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有幸見證今天的將士們該是多麼躊躇滿誌，壯懷激烈，殘酷的戰爭將為他們換來後半生的榮耀福祿，並封妻蔭子。
叩叩叩的敲門聲，驚了我和小草莓，小草莓奔過去開門，她穿戴一新，等著隨後出發。
是他來了。一把將我拉起來，訓斥道，怎麼還沒起床？快！一會兒進城跟著我，別被散兵衝撞了！
我長發散亂，麵紅耳赤，手足無措！怎麼會這麼沒禮貌又粗魯！
他渾然不覺，掃視了一眼，問：名冊都送走了？
嗯。
快，跟著我來！
他順手提起我收拾的一個包袱，火火地出去了。
我本打算先回峨眉向師父請罪，再回家看望久別的爹娘，還有兩個弟弟。可是……他要我跟著他，我……我當然先跟他去看看，再說。
城中一片混亂，達官顯貴逃了，平頭百姓是沒錢逃也不須逃的。燕王大軍軍令嚴明，不見燒殺搶掠。皇宮外，重兵嚴整，燕王已進得兩重宮門。
大明皇宮金碧輝煌，美輪美奐，我和小草莓都不曾意料，不，應當是不曾想象的。他率領一支小隊伍進宮，囑一隊人馬守護我和小草莓。小草莓正懊惱，四位將士疾馳而來，對他道：張將軍，皇上在奉天殿，他下旨請香姑娘也一同覲見。
我聽到這將士已將“大王”的稱謂急急換做了“皇上”。
在這樣曆史性的時刻，我根本算不得一個人物，怎麼燕王會記得我呢？
奉天殿，正南方高高的、碩大的龍椅，象征王權的寶座，燕王一手拂劍，立在前麵。他黑絲絨紅底綢的長袍，凜然不動，龍威逼人。就算並非皇室貴胄，他也一定是個不凡的男人。
我和小草莓隨在師兄身後，跪拜叩首，口呼萬歲。
燕王揮手道，免了！張賢弟，大勢雖定，但宮中叛逆並未鏟除，你三年前揭發的什麼巧公公一流，全不見蹤影！賢弟，這件事就交在你手中，一天之內，將叛逆全部捉拿！
是！
他領命，隨即命部下分四路搜查。
想來偌大的皇宮，他未必一日能將早就逃之夭夭的宦官搜到，他們慣在宮中，草木都熟悉，哪能被初來乍到的陌生人找到。
我站在角落，心裏焦急。
不斷有人上殿來，或請示，或邀功，毫無插針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