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臻不再說話,垂眼把玩手上酒盅。
穆興瞧著南安王霍思走來,低聲道:“三皇子被皇太後看重,倒也沒輕浮太過,很是謹記孝悌。四皇子雖出身低微,卻頗通佛緣,時常往大業寺去尋戒言大師說話,聽說很是投契。”言罷起身離開。
霍思皺著眉坐在水臻身邊,苦笑道:“瑤玶瞧著愈發消瘦了。夙平,現在他也就能聽你兩句話了,你怎的不勸勸他?”
水臻合上眼,不去看霍思的神色,隻低聲道:“瑤玶也不是小孩子了,自有主意,我勸過他要保重身體的。”
胤礽拽了拽胤禔的袖子,示意他去看那邊兒水臻以手支額不勝酒力的模樣。
胤禔笑著同眾人告了罪,起身去尋水臻。
胤礽坐在賈赦懷裏,聽著相熟的大人們說話,瞧著那邊兒青衣人蕭瑟的背影,心下念著那人的身份,總覺著他和胤禔還是疏忽了對當朝公侯秘事的探究,畢竟,勢,說到底還是人,人心又實在太難捉摸,若是他們身後沒有爵位背景倒也可以忽略了這一段,可誰讓他們都是半隻腳踩在局中的?
從林家離開,榮國府兩房各乘一車。
賈邢氏從匣子裏取了梅子遞給胤礽,靠在賈赦懷裏的胤礽接過,低聲道:“謝過母親。”便掏了帕子擦過手,撚了梅子一顆顆的塞到賈赦口中。
抬手摸摸賈赦的額頭,胤礽心中有些擔憂,平日裏賈赦就算再累,在他麵前也會掩飾的極好,今日這般,怕是累狠了。想到方森傑的話,胤礽也覺著自己好似有些將賈赦逼得狠了些,可是,眼看著京中情勢幻化詭譎,他總是擔心他的父親會被人拿捏了當槍使。
賈赦半躺在馬車上,擁著心愛的兒子,口中梅子酸甜,同如馨所製略有不同,卻也可口。睜開眼看看在懷中熟睡的孩童,賈赦歎口氣,握了賈邢氏的手,輕聲道:“這幾日辛苦你了。過幾日,”抬眼看著賈邢氏,雖覺難堪,還是將話道出,“怕是要難為你了。”
賈邢氏正為胤礽掖著被角,聞言並無驚詫,抬眸看向賈赦,柔柔笑道:“老爺,我明白的。能得老爺坦誠相待,我就知足了。”
賈政今日倒是心情不錯,宴上他領著賈珠同幾位翰林說話,幾位大人都讚賈珠學問好,雖然胤礽那邊兒仿佛眾星拱月的情境讓他免不了有些吃味,可是,小兒太過聰慧了未必不會折了福壽,再者,珠兒還有他母親指點籌謀,他的母親總不會虧了她的孫子。
賈王氏摟著賈珠和元春,麵色欣慰,今日席間夫人誰不說自己的珠兒聰慧、元春乖巧,她的孩子們自然當得起這世上最好的!待幾日後府中事了,她再領著兩個孩子多回幾趟娘家,如今要在世上安身立命還是要學習權謀!
元春靠在賈王氏的懷裏,想著今日瞧見的兩位王妃的模樣氣度,心下羨慕得緊,將來……母親說過她命數貴重,她將來也會是那般被眾人恭敬著的!
賈珠扒著賈王氏的手臂,回想宴上見聞,縱然今日眾人予他讚譽頗多,可他也聽見了他的堂弟的言談應對,他到底是比璉哥兒不過,也罷,勤能補拙,他再努力些,都是賈家子孫,總也不會比人差上太多!
水臻將妻兒送回,隻帶了一個侍衛便往方森傑的梅鶴園去了。
看到陪侍方森傑十餘年的長隨方行守在梅林之外很是焦急的模樣,水臻暗暗歎息,揮手免了眾人的禮,命他們去備了暖身的湯水,獨自步入梅林。
方森傑躺在樹下竹榻上,啜飲著青梅酒,難得褪去了狂士的偽裝,隻是低聲吟著舊時詩文。
“……寒月如初,癡碑空守,天狼黯,無人歸……”
水臻輕巧的腳步在相距三步處停住,聽著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方才出聲:“沐言,瑤玶明年要帶兵出征了。”
方森傑睜開眼,想了會兒水臻話中的意思,半支起身,眼直直的盯著水臻,笑道:“你不怕我要一起去?”
水臻緩步上前,一彈衣袍在他身邊坐下,輕笑:“你放心讓你那位師兄教導穆家小子?”
方森傑想笑,卻勾不起嘴角,隻覺自己現在麵目可憎,偏開頭不去看水臻依然不變的笑容,深吸氣,忍了又忍,還是低吼出聲:“……他怎麼忍心!”
他們,當年他們在古鬆之下結誓,如今,是不是隻剩下他還在念念不忘那誓言?
皇家果然不在乎情,隻重權!當年他們三個到底是發的什麼瘋,自己摻和進去!
水臻閉上眼,輕歎一聲:“沐言,他也不想,可是,是人都會害怕。阿成,皇後的事兒都是意外,他那麼怕是孤家寡人的一人,怎麼可能出手壞了情分——”
“可他也沒為他們討回公道!”
梅園霎時靜若死地,方森傑掩麵躺倒在榻上,水臻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不再言語。是的,那人沒有為陪他掙命的兄弟、他最愛的女子討回公道,因為他要護住他的孩子!
你來我往的爭鬥從無常勝,總是免不了要咽下苦水,總有人是他舍不得當成棋子擺弄的,可是他們近了身的人皆在局中,誰都逃不出,所以,掌局人最後免不了孤苦心碎。
沐言,你永遠都不會明白皇家的殘酷……不理解也好,至少這世上終有個聰明人心中還存了份沒被玷汙的良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