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寧宮距離宣政殿是極遠的,李之戎在步輦上顛得昏昏欲睡,好半日才在慈寧宮前落了地。
因為太妃太嬪極多,慈寧宮一向是熱鬧吵嚷的,這日卻安靜極了,靜得像無人一般。
繞過回廊石階,李之戎在內侍的指引下來到慈寧宮正殿後院,上皇難得的好興致,點了一出戲在咿咿呀呀地唱。
李之戎上前與上皇請個安,上皇揮揮折扇:“坐。”
“謝上皇陛下賜座。”
李之戎在椅子上安安穩穩地坐著,順著上皇的目光看著堂下的戲子。不防聽他問道:“聽說這些日子你一直在宮裏。”
“回上皇話,是的。”
“那麼你為什麼不來看望我?”
“小人以為,上皇陛下不願意見小人。太上皇陛下若怪罪,小人以後常來就是。隻怕上皇陛下不想再看見小人。”
“這是什麼話,我倒是希望你一直在我跟前,前些年是我錯待了你,若我好好待你,必沒有今日。”
“上皇陛下的話,小人聽不懂。不過,上皇與小人,竟是不再見的好。再見,恐怕上皇陛下耐不住心裏的怒氣,小人也忍不下二十六年前的一場生離死別。上皇陛下,今日詔小人前來,恐怕不是為了敘舊吧?究竟所為何事,請上皇陛下直言相告。”
“沒什麼,就是想看看你。我已經快記不清你的樣子了,你小時候,多招人疼,長大了,也沒什麼變化,一樣俊。”
李之戎淡淡一笑:“上皇陛下說笑了。”
既然太上皇不急著說正事,李之戎也不急,兩個人都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幹耗,然而皇帝陛下卻不會老老實實地在甘露殿或者宣政殿等他回去,過了晚膳時還不見必然來尋,看他們誰耗得過誰?太上皇拉他的家常,兩人交手了十餘回,話題從追憶兩個人都不記得的幼年時光到穆子延的遠大前途到黛玉肚子裏那個孩子,李之戎全都笑吟吟地應著,兜得滴水不漏。
太陽又往下走了一段不短的距離,引李之戎前來慈寧宮的內侍捧來一個白瓷酒壺,與二人各斟一盞,清澈的翡翠色的酒液在白色的瓷盞裏,澄碧得可人。
內侍道:“主子,李老爺,這是陛下今年孝敬給主子的長安州貢酒‘花眠’,正好今兒該啟封了。”
上皇饒有興致地取了一杯,聞香,細品,見李之戎沒動靜,道:“聽著好戲,看著好風景,敘著舊,夢將來,正好配這個酒。你不喜歡?”
“一生能見一次花眠酒,怎會不喜歡。不過,在喝下這杯酒之前,我有一件事,想從上皇陛下這裏得到回答。”
李之戎盯著太上皇看,冷幽幽的目光看得上皇脊背發涼,上皇勉強扯出一個自認為和善的笑容:“你盡管問。”
“母後的生辰八字,是誰泄露給謝氏的?齊王殿下說,是上皇陛下,上皇陛下以為呢?”
“你就因為這個,決定將齊王全家包括四個無辜幼子全部餓斃獄中?”
“我的母後死於難產,忠順王殿下在鬼門關打轉的時候,年紀還不到齊王殿下四個幼子的零頭,忠順王殿下不無辜嗎?那時候陛下也才八歲,卻先失親母,又受陷害,陛下不無辜嗎?母後在位時,宮裏可曾夭折了一位小皇子、小公主,可曾虧待了一位妃嬪宮人?母後的死因陛下心知肚明,到如今那凶徒還在皇陵裏好吃好喝地供著,母後不無辜嗎?承認隻有齊王殿下才是您親生的兒子,承認陛下、忠順王殿下和我都是您的仇人,承認孝貞貴妃是您心口的朱砂九天的神女,承認母後和我們三個就是您恨之欲死占了您心愛的女人和兒子地位的烏鴉,承認這些有那麼困難?小人無意與上皇陛下翻舊賬,求上皇陛下賜個明白。”
“原來,原來你們一直這樣看待我?”
“小人無意敘舊,追究過去,更是毫無意義。母後已經去世,小人隻剩一具病軀苟延殘喘於世,昨日種種如過往煙雲,今日但求一個答案,是,或不是?”
“不是。我承認我並不喜歡你母後,但是我尊重她,我知道她一直是個好妻子,好母親。身為一個男子,再恨一個女人也不會用這樣的方法去傷害她。何況我不恨她,即使是貴妃和我哭鬧不休的時候,我也不曾恨過她。你的母親是我的親人,我關愛她,就像關愛我的姊妹兄弟一樣。所以,不是我。”
李之戎長長地、長長地出了口氣,然後他端起花眠一飲而盡,將空盞倒扣於桌上:“記住你的答案,若我見母後時,母後所言與你所言不同,就算我身在地獄十八層,我也會爬到人間帶你去向她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