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十六(1 / 1)

安眠藥也沒有效,醒得很早,又聽見那個賣豆腐的沙啞聲了。醒了再沒有睡著,躺著翻來覆去,又把你的信從頭看了一遍,想到每封信都被梅姨檢查過,心裏氣難平。昨晚她回來的時候我知道,我聽見她和媽媽在客廳低聲談什麼,也許又在談我。我從床上坐起來,很想衝出去揭穿她的假麵具,吃了安眠藥頭有點暈,而且鬧也鬧不出個結果來,老實說我有點膽怯,理不直氣不壯,我鬥不過梅姨。

玲玲又懶了,到現在還不起來。梅姨在外麵大聲挑剔我。她會不會想到我為著她才不起來的?對付她隻有兩種態度,積極的是找她吵架,消極的是躲避著不見她。我不能再和她唱對台戲了。我的演技太差我知道。

十點多鍾的時候,梅姨和媽媽一起走了,媽媽去公司,梅姨去簽約。家裏好靜,隻有阿玉在廚房唱歌仔戲的難聽聲音,我急忙打開門往梅姨房裏跑,所有的地方都翻過了,可是翻不出我的信來,梅姨真陰險,她事先好像已經想到,連一點把柄也不落在我手裏。她的箱子是鎖著的,也許她把信藏在她的大皮包裏走到哪裏就帶到哪裏,也許她隨手扔進垃圾箱了,她不可能保存你的信,她會認為廢紙不如,甚至她認為上麵有毒素,隻有我把你的信看得比什麼都重要。

呆坐著生氣發愁,不如出去走走。明知道信箱是空的,我仍然去試試運氣,梅姨一定早來過了。從郵局出來去找馮敏安,她剛下班,帶著她的便當盒陪我到街口吃麵。怎麼搞的?馮敏安問我,臉色這麼難看,眼睛也腫著。根本得不到她的同情,更別指望她代我轉信,她說凡事冥冥中都有定數,你當初租信箱我就不讚成,我覺得強求也沒有用。你的意思就這麼算了?我不服。早就該算了的。朋友意見相左時比陌生人還令人傷心。

馮敏安還要上班,我不能多耽誤她的時間,而且話不投機,再沒有什麼好談。分別時她問我到哪裏去,我說去買點東西,實際上我沒有目的,獨自走在街上,像走在沙漠一樣淒涼。由生命的無望,我想到安眠藥,王伯伯的診所就在附近,我臨時轉念到他那裏去。

我不需要掛號,護士認識我,把我帶進診斷室。王伯伯剛為一個幼童看過病,正在開藥方,對我點點頭說怎麼樣?玲玲。我向他慘慘地笑笑,說安眠藥吃完了。王伯伯不斷搖頭,打發走病童,作個手勢要我坐下,端詳著我問我有什麼不舒服嗎?我說都不舒服。他翻翻我的眼皮,看看我喉嚨,年紀輕輕的睡不好,怪事,不能隻靠安眠藥。我說王伯伯多拿給我幾顆好不好?你想要多少?王伯伯正在拿藥,沒有看我。多給我一點免得常跑,我望著藥瓶,怕王伯伯懷疑我,沒有敢說數目。王伯伯笑了一聲,是醫生專有的那種穩定和藹的笑聲,你還是常跑跑吧!你應該多運動運動。王伯伯用輕鬆的語氣拒絕了我的非分之請。王伯伯也在和我演戲,他可能也了解我的心理,可是他並不指明。

其實他用不著顧慮,雖然我發起神經時想毀掉自己,但是我不會為梅姨毀掉自己。我也不會為你。假若你心裏仍然有我,我何必這樣做?假若你心裏已經沒有我,我又何必這樣做?

回到家時,梅姨已先我回來,瘦臉上和平常一樣表情冷冷的。奇怪,她偷了我鑰匙打開信箱取我的信,為什麼不帶一點愧色?其實她為什麼帶愧色呢?她以為自己並沒有做錯,難道我每次暗中做了什麼,見了人都掛在臉上?不過她比我表現得更老練。

我冷冷的對她打了招呼,本來一句話也不想和她談,可是她把我叫住,玲玲我就要搬了。她的眼睛緊緊盯住我,大概想要我說幾句挽留的話,偏偏我說不出來。房子找到了嗎?我知道我說的是句廢話,梅姨一點也不放過我,沒有找到怎麼搬?我實在不願意再理她了,不過我仍然盡到禮貌,搬到什麼地方?很近,永康街四十巷,就在秦家後麵。我忽然記起康元康元的聲音了。自從上次我受到打擊以後,一直沒有勇氣再去。是公寓嗎?我忍不住問梅姨。是,公寓的三樓。啊,我怔怔的簽應著,爸爸也住在三樓,梅姨大概還不知道和他作了鄰居,我不可能常去看梅姨,媽媽會常去,如果媽媽碰見爸爸怎麼辦?彼此都會很難堪。找房子怎麼找到那邊了?我語氣帶著不滿。離你們近便,梅姨的臉上掛著人工笑容。離秦家近便是真的,我心裏想這樣容易打麻將。

晚飯桌上,媽媽和梅姨商量著買家具,媽媽要梅姨把可以搬的都搬去,能將就先將就著,等房子收回來再說。梅姨不以為然,想買一套好沙發。我趁梅姨興致勃勃談論時悄悄看了她一眼,因為我實在不懂像梅姨這樣的人,究竟有什麼力量支持她活下去,而且活得毫無倦意。從美國斷羽而歸並沒有折了她的銳氣,所有的事都重新安排,神情非常愉快。我也想學她那種開朗,可是我開朗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