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去開信箱,明知你信不會這麼快。這有苦苦的想你,想你。你知道想人的滋味嗎?酸酸的、顫顫的、悶悶的,像是透不過氣的痛苦,又像是透不過氣的甜蜜。
如果不是這麼多回憶,我實在沒有辦法消磨你走後留給我的空白。有時我想你連帶想到很多細節,讀書我常常過目就忘,但是我們經過的事,每一件我都記得好清楚。阿玉每天都替我收拾房間,收拾好又被我拉亂,我的什麼東西都沒有次序,但是我把我們的往事,一件一件排列得非常整齊。自然我不能這樣要求你,因為你和我不同,你有事業,有家庭,有很多其他,最後才輪到我,而我除了有你再沒有別的什麼。如果我把這種話告訴你,你一定不以為然,你會說你什麼都有,主要你還年輕得很,你有時間,有前途。這種話我最討厭,我雖然人年輕,可是我的心比誰都老得快。我的時間隻是用來被我殺掉的。美麗的遠景都是夢,我的前途一片黑暗。
看見電話機我就難受,黑漆漆的像口棺材,好多次我在電話機旁邊徘徊,巴不得你沒有離開,我算準時間撥到學校找你,你說話時總是很費力,你的環境嘈雜,而且你要裝得一本正經的,免得同事取笑又是女孩子找你。你多半拒絕我的提議,非要我哀哀請求,你才勉強答應和我見麵,你不是常勸告我維持別人的尊嚴嗎?你想沒有想到過我在你麵前丟盡了尊嚴?
也許是我發神經,本來我是打給馮敏安的,通了以後我說請馮敏安聽電話,對方說你要哪裏?我一聽語氣不對,就問是不是利遠公司,她回答說錯了,我馬上發覺是你們學校的號碼,這兩個號碼雖然都是二字開頭,下麵的完全不同,隻因為撥成習慣了,不知不覺中出了錯。放下電話,我沒有再打,因為我心裏好一陣不舒服,你不在那是事實,可是忽然又被證實一次加重了我的痛苦。
還有一件發神經的事,我故意把號碼撥到你家裏去,喂,是她,我記得她的聲音,雖然我已經很久沒有往你家打電話,但是最初我打過幾次,是她接的,我便冒充哲學係的學生,胡亂編一個姓。喂,哪一位?她聽不見聲音又喂喂兩聲,然後停了停才掛上了。等她掛上以後,我才掛上了。我不知道她心裏怎麼想,一定怪在電信局頭上,我家有時候也有撥錯的電話,如果是阿玉接的就用很壞的語氣大喊打錯啦!連一個對不起的時間都不給人家就啪的掛斷。上午的電話常亂線,阿玉正在忙時還會嘟嘟噥噥罵一聲死人,不知道她接到無聲電話會不會也亂罵人?
可能不會,不光是有教養,還有她的好脾氣。我隻見過她一次,最初我總想再看見她,以後我又不想再看見她。你也很少談她,最初你自動談過,以後我再三問你才肯談一點。我常問秦之蓉她的種種,秦之蓉起疑心了,她說她漂亮賢惠,我知道她故意氣我的。她說既然你對杜師母有興趣,我帶你去找她好不好?我拒絕了。
她的好脾氣是我從電話裏聽出來的,她的聲音愉快而且柔和,慢慢的好像沒有什麼事能夠使她著急。媽媽的聲音也很柔和,不過媽媽是裝的。
聽見她的聲音,就很想增加對她的了解,我問你要過她的照片,你說沒有帶在身上。人家都把太太的照片放在皮夾子裏,可見你這個丈夫不夠標準。你聽了笑笑,並不分辨。下次把她的照片帶給我看看好不好?你答應好,但是到了下次你沒有帶,說是忘了。最後你帶了小莉莉的照片,小女孩很乖巧,有你的眼睛和嘴角,我誇獎她時,你得意地說世界上如果有你喜愛的一個人,那個人便是小莉莉。
小莉莉在我眼裏突然不乖巧了,我忌妒她,因為我覺得那個被你喜愛的人不應該是她而是我。但是我又不能把我的忌妒表露出來,我說你不是告訴過我愛你的太太嗎?你用沉默接受了我的嘲弄,以前你承認愛她時那份安詳不存在了,你雖然沒有否認過愛她,可是你說你和她結婚不過是為了一個男人應該有個家;你還對我說,你現在還年輕,不懂得什麼是責任,將來你總會體驗到社會加給人身上的東西有多重。有一晚,你摟著在激情中痛哭的我,像哄小孩子似的,語氣又透著淒涼,你說我寧可你現在怨我,不願意你將來恨我。我把臉埋在你胸前,眼淚弄濕了你的外衣,我抽搐著叫嚷我不管將來,我也沒有將來,我隻管現在,我也隻要現在。你不斷輕輕的拍著我,聲音用一串歎息編織成的,你說即使你不管,我也要管,我比你的年齡大得多,我要向一切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