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是遊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鄉,王朝聞記憶中的故鄉是酸甜苦辣的綜合體。1986年4月19日清晨,四川美術出版社的王偉等同誌送王朝聞夫婦倆到樂山碼頭,王朝聞踏上了回鄉的旅程。王朝聞站在船尾,靜觀兩岸緩緩退去的山岩。途中的他顧不上向簡平介紹自己故鄉的舊貌,最關心的仍然是山上的白塔或水上的石塔。

船緩慢地行駛了一天,傍晚時分,王朝聞走出船艙,依舊站在船尾,觀賞自然景色。但他急切的目光透露他在尋找著什麼,直到看到遠山上的白塔和水中的石梁時,他興奮無比地轉過頭來,拉著簡平的手,像個天真的孩子一樣樂嗬嗬地對妻子說道:“你看到了嗎?快到瀘州了。”晚上8點,船靠瀘州東門碼頭,王朝聞看不出何處是20年代初燒毀美國洋油的河灘,聽到的隻是廣播上傳來明早10時前返船的通知。

王朝聞同簡平上了岸,原本想回到少年時期上學的瀘州中學看看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可令他失望的是,舊中學早已搬遷,隻留下幾條居民小巷供他回憶。王朝聞努力回憶著,但是時隔太久,再也看不出哪裏是貼了五次給他記小過的布告的禮堂。就連印象最深的那座白塔,也隻能從居民屋頂上看到它的頂端。故鄉天翻地覆的變化使得王朝聞隻能在朦朧的夜色裏將兒時的點滴存在於他的回憶中了,這多少令他有些掃興。但街旁的涼麵以及蒸排骨,多多少少給了他一絲安慰,直讚是家鄉的味道。

從1939年的最後一次離開,到47年以後的重歸故裏,王朝聞心中五味陳雜。舊居早已麵目全非。當年母親送他出門,噙著淚水所倚著的大朝門,如今已被磚砌的屋牆所替代。不過還好,王朝聞還能依稀看到對麵那個小路轉彎處的田埂尚存本來的麵目。過去的正房已經成了鄰居們的住所,記憶中的西房早已不複存在。對西邊那間小房,王朝聞至今記憶猶新。因為在那裏王朝聞捏了自己的第一個泥人,確切地說,是完成了第一件“雕塑”作品。原先的那個小朝門如今也不見了蹤影。王朝聞記得他小時候總喜歡傻呆呆地坐在那裏,盼望明知已死的父親有朝一日奇跡般歸來。他還特地想去看看小時候入私塾拜孔夫子的周氏宗祠,但聽到鄉親們說它早已片瓦不存,一股失落感再次油然而生。還有那個池塘,他每次和小夥伴想去偷偷地遊泳,母親總會站在石橋北端的坡地上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雖然那個池塘還在,可是麵積已經縮小得讓王朝聞都開始不敢確定了。而母親監視他的那塊“陣地”好像也已經換了模樣。

雖然有些失望,但王朝聞也有意外的收獲,畢竟心還是女人心細,簡平拉著王朝聞的弟媳和侄兒回到房間,問他們王朝聞過去放在家裏的東西是否還在?侄兒冥思苦想了大半天,回答她說:“伯父留在家裏的兩箱東西,土改時沒有動,保存得好好的。‘大躍進’時,我們全家臨時搬到別的地方。回來一看,兩隻木箱仍放在後麵閣樓裏,可是裏麵的東西全都散失了。”失望歎息之餘,侄兒繼續說道:“還有個小本本,母親卷起來當繞線板用了。”簡平一聽,激動不已,竟然有條漏網之魚!原來是“文革”時候留下的半本非常殘破的紙卷。簡平將這個好消息告訴王朝聞,可王朝聞一時也記不起來這是本什麼寶貝。後來他一翻開,竟高興得一蹦三尺高,原來,那是他1932年在杭州藝專上學時的學習筆記。後來,他的侄兒又找到了半本王朝聞的《羅丹美術論》讀書摘記,給伯父郵寄到北京。

午飯後,王朝聞夫婦和鄉親們在大朝門合影留念。當天下午,王朝聞不得不匆匆向鄉親們告別。鄉親們個個戀戀不舍,在窄窄的小道上送了王朝聞一程又一程。生活雖然使得王朝聞變得越來越不容易動感情,卻不能不受鄉親們一再要他重返故鄉的叮囑所感動,不願騙人的他,不得不開出很難兌現的空頭支票——會再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