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鄉之村(2)(1 / 3)

我的老家雖然貧窮,但不潦倒。人們總恪守著一種近乎古板憨傻的觀念。崇尚名正言順的勤勞和安生,而對挑擔(經商)的、補鍋修秤的、剃頭唱戲的總是懷著深深的瞧不起,認為是走江湖混飯吃的下三爛行當。尤其對唱戲的藝人們稱作“戲子”時,語氣中總帶著輕蔑和瞧不起,似有一入戲門,就有“下賤”之意。什麼“鵪鶉戲子麻利猴,說唱戲子不可留”等。但是,戲還是要看的,不但看,而且隨著劇中人物的喜怒哀樂而喜怒哀樂。鄉下人沒有文化,不少禮節和做人的道理就是從這戲中得來。即便村中的“光貴兒”(指能說會道懂理而有威望的人),勸人和事時用的也是戲中的道理。但說歸說,就是瞧不起唱戲的。這,真是個無法解釋的悖論。

鄉下人還把地方或民間組織起來的劇團叫“草台班子”。實際上,“草台班子”還真是形象而生動。藝人們幾乎都來自鄉野村間,很少有出自書香門第的書生。農忙的時候,他們汗流浹背地耕作於田間鳥語之中。待到農閑時分,為一種內心的激情或喜好,更為掙幾個小錢貼補家用或養家糊口而走村串戶,流落在牛屋與馬棚之下。這些藝人中,很多人根本不識字,全靠前輩們口授戲文和台詞死記硬背下來,再加上自己的天賦和感受盡情地表演著。而正是這些簡陋舞台,把那時光中無數人內心的寂寞和空曠釋放出來,使他們頑強地生活下去。這恰如雪夜的一束月光,不但照射著鄉間的崎嶇小路,而且一樣地照射著我們那段清冷的生活。

“草台班子”,也許從燈光到舞美,從伴奏到音響都比不上現代化的正規劇團,但他們從內心發出的真音也許更激越、更率性,更貼近一顆心與另一顆心的共鳴和交流。尤其是那些經過民間演繹而又代代傳下來的“大戲”,更帶著鄉野的清風和淳樸,浸染了濃鬱的鄉野文化元素。像那高亢的秦腔,帶高音嘹子的豫劇“宛梆”,猶如光著膀子的放排漢子,在激流險灘處一聲“嗨喲”,那排便箭一般衝浪過礁。

一聲唱腔,幾段豫劇,委實就是一株田間地頭的野花,開放在那個艱難的歲月裏,孤瘦而又嫵媚。

大妮三年後又回到我的家鄉唱戲,已經是有孩子的母親了。

記得是在公社的禮堂,有海報說外縣一著名豫劇團來演出,主角是風靡豫南一帶的名角喬大妮,劇目是《穆桂英掛帥》。我正詫異著,學校發了票,就和同事一起去了。豫劇的催場開門,音樂總是如暴雨般密集,大幕還沒拉開,一陣急促的棒、槌敲擊和鑼鼓聲便響徹大廳。隨著幕布的徐徐開啟,一襲紅緞披風、頭戴金冠、豎插兩根雉雞長翎的穆桂英出場了。這是個我耳熟能詳的劇目,那其中的“轅門外三聲炮如聽雷鳴”,我甚至能有板有眼地唱完。但我是衝著大妮來的。看到她在舞台布置的夜空與明月下,在布景映襯的大漠峻嶺中,一招一式,一腔一聲,為我們演繹著忠與奸、英雄與國家悲壯而又可氣的故事。一陣陣掌聲如雷鳴一般,一陣陣擂鼓如金戈鐵馬,巾幗不讓須眉的豪氣與柔情,仿佛把人們帶進了那個柔弱的朝代。我一邊看著戲,一邊搜集著來自大妮唱戲的故事彙編。

大妮跟那個“草台戲班”跑後,就一直唱戲。那“班主”拉一手好弦子,兒子也在戲班,他便有心讓大妮做他的兒媳婦,便悉心照顧和教戲。大妮不但扮相好,入戲也快,不久,便在豫南、豫東一帶小有名氣。先是“大妮戲班”,後來進步了,就添了姓氏,叫“喬大妮劇團”。我們老喬家的“喬”也在那個歲月那個時代響了一片地域。因了大妮的出名,她的弟妹們便瞞著父母去找姐姐,吃住玩幾天後,大妮給他們換上新衣服並叫捎些錢給父母。開初,父母把第一次去的二妹毒打了一頓,說她沒出息也想跟姐姐當個戲子,並把帶回的點心和錢摔在地上。但那畢竟是點心和錢哪!在那個稱斤白糖也得要票找熟人的年代,點心可是鄉村極少享用的,況且錢。父母在打跑孩子後,撿起地上的點心,再拾起錢,甩甩灰塵,小心地塞進緊身的腰包。認了錢,也便認了大妮,大妮雖在戲台上漂泊,但心,總算有了娘家。

在又唱了幾年戲後,大妮進了縣裏的劇團,正式成為一名“吃商品糧的人”。我是1989年考入南陽師專的,屈指算來,大妮算是我們村第一個走出去的人,雖然那走出,為自己和家庭的名譽帶來了一定的損害,也帶有些無奈和苦澀。

大妮現在已經老了,她已經有十多年沒有登台唱戲了,她現在跟著她的兒子們和我住在一個縣城,但年齡和知識的落差,我們很少往來。我不知道她的心裏是否還依然惦記著她的年輕和她的豫劇。這個大半輩子都在跟著一個又一個戲班子奔波漂泊的鄉村女人,也許這個時候才真正領悟到,她原來所飾演的任何一個金粉千金或嬌貴名媛或任何一個苦難深重的貧女棄婦,都不過隻是借助遠遠近近的曆史與歲月的一種人生虛擬,就像現在的虛擬網絡。隻有走下舞台卸妝後的晚年人生,才是這樣的真實而具體。“喬大妮”再不能換來無限的喝彩與揪心,粉墨登場,公主千金,三兩步走遍天下,真真的成了戲詞。戲曲人生,許是唱得多了,大妮似乎很滿足現在的生活,偶爾也會唱一段豫劇,算是對過去生活的一點重溫,又似乎是對漸行漸遠的地方豫劇的一種挽留。聽她兒子說,在她六十歲生日的時候,她讓兒子在縣電視台點了常香玉演的《穆桂英掛帥》和馬金鳳的《對花槍》。她沒有請一個“戲班子”或幾個老姐妹來為自己祝壽,而隻是選了河南兩位成派的名角名劇,這其實已是一個很正常的事實,因為那種用唱戲“祝壽”的鄉村場景早已成為她記憶中的一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