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大規模的高汙染、高耗能項目,未經審批就上馬,誰給你們的膽量?簡直就是胡鬧!”
“過去講國破山河在,國家破了山河還在。現在看看我們的山河成什麼樣子了?這些人把我們的大好河山糟蹋成什麼樣子了?我們絕不能把這份遺產留給我們的子孫!”
但這是現狀。南陽蒲山周圍眾多的水泥廠、石灰窯群是典型的高汙染、高能耗、嚴重破壞環境的重點區域,遍地林立的煙囪噴出黃色、白色煙霧,遮天蔽日。所有的房子都像披上了一層土色的外衣,每逢汽車從馬路上經過,揚起的塵土有兩米多高,“家住在蒲山,一天吃塊磚”已然成為當地老百姓的民謠。
性情中人存在於唐人筆記中隱居的高士,存在於明朝小說中鐵血的英雄好漢,存在於清話本小說中的才子佳人。在時下政壇中,“性情中人”這四個字,是一種親民和溫暖。而麵對水泥廠群、石灰窯群,一個副省長僅僅痛心於此,看著被炸的山體、灰色的天空、汙濁的河水,難以掩飾他的痛恨之情,拍案而起,怒極直斥一些不作為的地方官員。但這能行嗎?
一位地方環保部門的女官員道出了苦衷。靠山吃山,基層政府治汙決心不堅定是導致汙染屢屢不能根治的一個重要因素。她告訴我們,石灰和水泥是蒲山鎮的兩大經濟支柱,如果基層政府“舍不得割肉”,蒲山鎮“被挖”“吃磚”的曆史隨時可能重演。
而對於祖祖輩輩“靠蒲山,吃蒲山”的蒲山人來說,完全歡迎治汙也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因為治汙意味著錢袋子要暫時“縮水”。蒲山村村支部書記餘九林告訴我們,全村兩千七百多老少基本上都以石灰窯為生。環境整治之後,大家是“又歡喜又發愁”。歡喜的是,空氣幹淨了;發愁的是,人多地少,不叫開山,以後的生計怎麼辦?
山痛擋不住人活。
想那詩人李白、元好問等,從官道下來,縱馬揮鞭躍過蒲山,沿著旖旎的山色佳境來到豐山,尋一葉小舟順流而下,怡情山水,登山遠望,把酒臨風,吟詩聽泉,踏青賞花,該是何等快意。“孤秀出塵氛”“川原鬱佳氣”“跑馬紅陽城,放鷹白河灘”又該是多麼的爽快!在詩人們的筆下,美麗的豐山白河充滿了盎然生機,而如今,這迷人風景已蕩然無存。
“豐山霜鍾”的溶洞已被炸開,隻有混濁的風鳴如山在哭泣。
蒲山仍在被炸中,陣陣隱秘的爆炸聲中,很多東西都在不經意間消失了,而隨之失去的,將是子孫後代們對它的記憶……而終有一天,當大自然突然來一次山崩地裂的一聲咆哮,南陽,將何以對之。天災,人禍?如果真有那一天,人類將何顏麵對被深深刺痛而又養育庇護我們的天地。
我勸朋友放棄這次考察,他執意不肯。他要在山下住下來,他要探個究竟。我想他執著的心裏一定不相信這種現狀,他一定在為蒲山尋找,尋找不死的理由。
叩問蒲山,你真的就這樣湮沒在欲望的煙塵中,隻留下這一爿殘缺之根?
揮手桑梓淚涕流,來日回望非鄉關。蒲山不服,我們也不服。
大地的內部(二章)
時間
今日小滿,二十四節氣中第八個節氣,標示著我的家鄉南陽大部分地區農作物籽粒開始盈滿,並走向收割和收獲的時節。
微風徐徐送來麥香,大地上此起彼伏,一派熱鬧。我猛然想起了開鐮,想起了街市上農人備割的場景;也猛然想起了育萬物以養生命,可似乎無聲無時、永遠岑寂的土地。
四季把一年分割,二十四節氣把四季分割,一天被二十四小時分割,而一秒、一分、一時則把二十四小時分割。時間如刀,在這無限分割中把世間的一切分割。
土地無時,仿佛是一片死海。如我們的祖輩,睡過一世一生。也如我們有時的心,活著,猶如死去。時間在生命之外毫無意義。
但土地,溫熱的土地,絕對是有生命的。岑寂隻是它的外殼,生命在它的骨子裏。
從小麥、玉米、向日葵還有桃、李、石榴的生長過程中,可以發現漫無邊際的時間,是如何被大地聚攏、排列、有序記錄的。大地將植物慢慢推動,從日出到日落,從夜晚到清晨,植物們從青瘦、青澀到飽滿、豐盈,充滿了物候律令的激情和韻律,並以色彩的顆粒和豐沛的果漿呈現出來。
我們的口味也讓時間綻放大地的滋味。
當我們吃著暄白熱騰的饅頭,當我們嘴角還有果漿果肉的汁液在滴落,誰還能說大地死寂?大地上生機勃勃,成熟的果實決定著我們的力量。諸如紅薯、土豆、胡蘿卜、蓮藕,這些在不同時代被鄉下人視為口糧的塊根塊莖,在被土地覆蓋的黑暗裏,以另一種方式照亮大地的深處,出於土而不被土所覆沒,土地中最優秀的養分和品質被這些塊狀的根莖所凝結、吸納,並反饋養活著不知天高地厚的占有者——包括我們。
紅薯、土豆的滋味在我們中原是那樣的綿甜、沙麵,就像我老家被河汊纏繞的土崗,親和而有筋骨;而胡蘿卜、蓮藕又是那樣的甜脆、直白。紅就是紅,白就是白,難得混淆。做人做事上如青紅不分、顛倒黑白,我的鄉親們就會以钁頭般的牛脾氣,以砸碎碾滾碾盤的倔強與你決裂,甚至一钁頭下去,寧叫“命”碎,不為瓦全。大地用一茬一茬的莊稼和成熟,讓時間成為色彩和豐碩,並讓我們在吞咽這些食物時,體驗大地的滋味;而當食物滑過我們食管和胃的時候,酥癢而快感,讓我們長出骨骼和力量,頂天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