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回老家,尋找那片兒時的桃園時,麥苗正綠。土地是農人的命根,這片桃園在土地承包中早已給毀了,留在田裏的幾片墳頭十分顯眼,但卻永遠找不到那桃花盛開的地方了,更難尋覓那清貧但幹淨的童年。
南陽的春夏秋冬深藏在厚厚的中原農耕文明裏。
“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不管有沒有“離人淚”,“天高雲淡,望斷南飛雁”,雁們總是要走的。人也如是,兒時的搖籃,少年的村莊,時代的變遷,時光的匆匆,都將隨著季節和人生的春夏秋冬,在暮色蒼茫的傍晚,在夜幕沉沉的午夜,在冷風吹拂的淩晨,沉入柔軟的心底,開始一年一度的遷徙,從生命的原點起身,徐徐地飛往溫暖的天堂,去度過一個人一生的風花雪月,春夏秋冬。
窮者如是,富者如是,民者如是,官者也如是。
如今,當我坐在市井之中,動情地敲打著童年的鄉村歲月,抒寫著南陽的春夏秋冬、風花雪月,情緒也因有了思念而減少了許多鬱悶,生活亦如血液一樣溫暖而流暢。南陽的瘦詩人崔鶴卻在千裏之外無邊地罵我是無病呻吟和下賤的矯情,並說“絕望的田野,將把我的故鄉埋葬”。
麵向雜草般的鄉村矛盾和新的社會問題,也許我是在回避和矯情,但我的熱淚,仍固執地流向鄉村。這正如英年早逝的美國作家托馬斯·沃爾夫在他的《一部小說的故事》裏所表述的:“我已經發現,認識自己故鄉的辦法是離開它,尋找到故鄉的辦法,是到自己心中,到一個異鄉去找它。”況且,我並沒有離開故鄉,我仍在其中。這裏,生活著我的春夏秋冬,也滋養著我的風花雪月。我想從夢中、從心靈深處回望故鄉,正是想永遠地將故鄉擁入自己懷中。
我和這條河
記不清是多少次來到這條河邊,從初次見到它到如春潮魚水般拚命投入它的懷抱已有三十年。三十年,幾乎每天都要從這條河上穿越或從它的岸邊行走。上大學時是步行,工作時的早期是自行車,中期是摩托車,現在是小轎車。這條河在城東和城南包圍了大半個我所居住的這個城市,甚至它的北麵和西麵也被它的支流包圍。過去我住在河南,早上要從南向北,傍晚再從北向南。現在我住在城東,緊靠河水,可以說每天晚上我都是枕著水聲和風語入眠。
這條河的曆史不算短。據史料記載:這條河古稱水,屬漢水支流,因河床寬闊、灘多沙白而得名。它流域麵積廣闊,達一萬多平方公裏。兩岸早在第四紀就被土類衝積成平原,並和其他河流衝積的平原沃土連在一起叫南陽盆地。早在距今五六十萬年前,這裏已有古人類活動,古人類學家認定這裏發現的古人類與“北京猿人”所處的時代大體相當,就把他定名為“南召猿人”。
我的穿著獸皮名字叫“南召猿人”的祖先,像一群狼,從森林來到了河邊。他們臨水而居,結廬為家,一條河就是他們的再生之地。
我的祖先就這樣義無反顧地順從了河流。河流在他們的腸胃和脈管中流動,變成祖母母親們豐沛的乳汁,從伏牛山美麗的豐乳裏流淌,年複一年,就彙成了我們永恒的血統而被我們緊緊地抓著。
春天裏,這裏有鮮嫩的魚蝦,葳蕤的水草,我的先祖們在這裏打魚種地,健康而豐腴。夏天,一個不知不覺的夜晚,突然有來自遠方的一股又一股陌生的大水,瞬間從河裏站了起來,掀開了岸上的屋頂。我的祖先們光著膀子甚至赤裸裸地又逃進了山洞,來不及逃走的我的先祖姑姑和姐妹們,大口嗆著渾濁的水,在水中被浪峰卷得一沉一浮,魚群擦過她們光滑的身子,摧殘了她們美麗的乳房,她們豐滿的屍體,使退潮後的土地變得更加肥沃,更加適合耕種與收獲。
當水回到水中,災難回到災難之中,在這樣的季節,我逃難的祖先也回來了。他們懷著對水的仇恨和崇拜,在被水抹平的土地上坐下來;控訴了水之後,咒罵了水之後,他們最終還是原諒了水,原諒了這宿命的河流。他們或許已經明白,河流讓他們一無所有。河流也讓他們豐衣足食、充滿靈性。
這條河被好些出生在這裏生活在這裏的人稱為母親河。它的偉大,源於它的源遠流長,它的出名,源於它曾經的魅力和涉足這條河的名人。東漢光武帝劉秀在這裏起家發跡,多少次在這條河邊飲馬歇息,他的堂兄劉玄更是在這裏祭天稱帝,名士嚴子陵不知是否在這裏隱居獨釣,千年幽幽,空留下現在的釣魚台在潺潺水聲中風吹雨打。垂柳拂風,那清麗如水的女子不是一代賢後、母儀天下的陰麗華嗎?“娶妻當如陰麗華”,美麗的夢留下許多美麗的傳說,都是這條河的孕育。當代著名作家二月河說:我出生不在南陽,但我願死在南陽。真是“人生隻合南陽死,白水獨山好墓園”。對一條河的愛可把來生托付,也算情有獨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