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山之南(7)(1 / 3)

《後漢書》裏的論讚,應當說特別體現了我的見解和思想,幾乎沒有一個字是多餘的,文字變幻無窮,同是議論文字卻內容各不相同,以至我自己也不知道應該怎樣來稱許它。這部書麵世以後,一定會獲得知音讚賞的。

自古以來規模宏大,思慮精密,沒有哪一家能做到這樣的。因為怕世人貴古賤今,不一定能了解詳細,所以就恣意狂言自誇自吹了一通。

範曄對《後漢書》這些情不自禁、不加掩飾,甚至有點狂妄自大的言論,是可以理解的。首先,《後漢書》的確是一部極有成就的史學巨著,在不少方麵超越了《漢書》甚至《史記》,範曄對此充滿自信,是胸有成竹的;其次,正如範曄意識到的,中國自古總有貴古賤今的傳統思維模式,自己身陷囹圄,不日被殺,人一死,關於自己心血之作的種種想法如果不寫出來,恐怕以後就很少有人能夠理解了,所以這才迫不及待地加以傾訴,不惜被人誤以為張狂自誇,也要一吐為快;再次,書信開頭對他自己的天資和才能已做了一番開誠布公的低調宣示,通過貶個人,褒史著,多少減弱了人們的反感。看來,範曄關心後人對《後漢書》的評價,遠遠超過了對自己個人的評價,他把《後漢書》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

在獄中範曄除了寫給外甥侄子們一封遺書外,也依照傳統文人的慣例,寫下了一首十四行的五言“絕命詩”。現譯的大意是:

是禍是福本來就沒有事先的征兆,

每個人的生命最後都要走向極限。

生前的命運既然已注定無可更改,

誰又有能力去延緩哪怕片刻時間?

既往人生的一切當然都曆曆在目,

來世因緣的圖景如何卻無法知曉。

到頭來君子與小人總歸埋入黃土,

又何必去分辨為人的正直與奸邪!

說什麼死後葬於高高的東陵之上,

我寧肯尋往首陽山與伯夷叔齊為伴。

我雖沒有嵇康的古琴演奏《廣陵散》,

卻能像夏侯玄那樣鎮定神色不變。

這些遺言留給好歹活下來的子孫,

我就要遠行與心儀已久的古人相見。

寫下了《與諸甥侄書》,痛賦了《絕命詩》,一代才華卓著的文人雅士將要從容赴死。

你看範曄與外甥謝綜的奔赴刑場,那簡直就是一篇精致的小說或一幕精彩的戲劇。

範曄與謝綜身戴木枷,被前後一群兵丁押著。從大獄到刑場,還有一段路程,臘月的天氣,寒風吹亂了範曄的花發,淩亂而飄逸;年輕的外甥步履鎮定,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看著外甥年輕英俊的體魄,範曄惋惜而又心痛地開玩笑道:“今日赴刑場,誰應該走在最前麵?”謝綜笑著答道:“當然是你這位‘賊帥’舅占先了。”他們說笑著來到刑場,一群刀斧手,已束腰持刀,個個膘滿肥胖,膀大腰圓,滿臉殺氣。

範曄平靜地問外甥:“行刑的時間怎麼還沒到?”謝綜答說:“快了,你沒看死囚飯已端上,估計差不多就要到了。”接著他們開始吃囚飯。範曄像無事人一樣大口地吃著,還不停地勸外甥多吃點。謝綜說:“舅舅你這樣就像個病人一樣,不要強迫人吃飯好不好?”

又過了一會兒,家人和看客都陸續趕到刑場。範曄仰臉閉上雙眼,一任寒冷的風從臉上呼呼而過。

妻子來了,生母來了,範曄承受著生死之別的痛和無法解釋的沉默。妹妹來與他告別,他終於忍不住了,突然難過得聲淚俱下,嗚咽如雨,痛若寒風吹徹。幽默調皮的謝綜看著舅舅難過的樣子,突然記起舅舅在那首臨終詩中的話,譏諷地勸他說:“舅舅,你現在可沒有夏侯玄將軍臨刑時那種鎮定的神色哩!”範曄忍住了哭,強顏而笑:“舅舅不哭,再過二十年,舅舅仍和你撫琴和唱,隻是,嵇康臨刑仍彈一曲‘廣陵散’,我的音樂怕是沒有傳人了。”

淒風中,範曄和他的兒子範藹、範遙、範叔蔞,弟弟範淵,外甥謝綜、謝緯等一同被斬首。隻有孫子範魯連(範藹之子)因其母是公主之女,按律獲特赦保全一命,算是為範曄留下了一脈香火。

那一天,是公元446年1月最陰冷的一天。

中國曆史上有一個傳統,那就是“以成敗論英雄”。古往今來,曆代封建高層統治者為爭奪帝位王位的血腥鬥爭可謂不可勝數,他們之間的權力之爭,本無所謂正義與邪惡、進步與反動,參與成功了就是開國之勳,加官晉爵,失敗了則成為亂臣賊子,殺頭抄家。設想,如果劉義康爭奪其兄劉義隆的帝位最後真的成功了,範曄自然就不會落到這般身敗名裂的下場,曆史對他的評價又當別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