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山之南(6)(1 / 3)

南朝宋文帝劉義隆元嘉九年,即公元432年的冬季,彭城王劉義康的母親王太妃去世,劉義康把屬下的舊僚們都召集到府內幫助料理喪事,範曄作為跟隨劉義康的重要舊僚,當然也到場了。但王太妃長居深宮,與範曄素無瓜葛,範曄怎麼也悲傷不起來,裝出一副如喪考妣悲傷的樣子去討好主子,範曄不願也不想,他隻好應付差事。宮廷的喪葬禮儀繁複而冗長,隻幾天,範曄有些受不住了,臨出殯的前一天晚上,適輪到他的弟弟範淵(時任劉義康府祭酒)值班,範曄便邀了一個朋友躲在弟弟屋裏一起喝起酒來。酒過三巡,渾身燥熱、醉意朦朧之際,範曄忘乎所以,竟推開窗子,以外麵喪禮上的哀樂助興,邊欣賞挽樂邊飲酒,喝了個不亦樂乎。東晉和南朝南宋都可謂亂世,越是亂世越提倡假仁假義的禮教。而禮教中尤重視“孝”。孝的名目和方式到晉時已繁複得無以複加。最驚人的是父母去世時的禮儀,什麼三年服喪、三年素食、三年寡歡,甚至三年守墓,真誠的哀祭擴充為形式上的虛假和偽飾,讓活著的和死了的都長久的受罪,這已與子女對父母的實際感情沒什麼關係。但是,這最不該的虛假卻是至理要節,名分禮儀,誰超越誰就要付出慘重的代價。範曄伴著挽樂飲酒助興這件大逆不道的事情被傳了出去,劉義康異常惱怒,告知皇兄,隻幾天,宋文帝就把範曄從首都建康(南京)貶到了安徽宣城。

這是範曄真性情和文人性格的流露,但在仕途上,從此要付出慘痛的代價。

除了對於禮教的輕慢和對於虛假的抵抗,範曄對待皇帝的態度,更讓世人瞠目。

對曆代中國人來說,垂涎朝廷、親近官場、受寵皇帝,簡直比“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還要快樂。而範曄給予皇帝的卻是一種決絕的灑脫和追求自我個性的高潔。這在當時和後世都是十分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那是範曄在京還沒有遭貶的一個春天,宋文帝劉義隆聽說範曄擅長琵琶演奏,很想親自聽聽,雖屢次向他暗示,範曄卻假裝糊塗,始終不肯為皇帝演奏。宋文帝無法,隻好在一次春祭後的宴會上直接向範曄提出請求,說:“我想唱一首歌,你可以替我伴奏嗎?”一個皇帝,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範曄推辭不過,隻好奉旨抱起琵琶彈奏了一曲。宋文帝剛唱完,他立即停止了演奏,皇帝想再聽一曲,範曄竟放器離台,不肯多彈一曲一音。大概此時範曄聯想到熟悉的《史記》中,那關於戰國時趙王為秦王奏瑟,而秦王又被迫為趙王擊缶的故事。他感到自己現在像優伶一樣為皇帝伴奏,降低了清高的人格。於是,倔強孤傲的性格使他放下了手中的琵琶。這一放使宋文帝極不高興,而這一不高興,也埋下了一代才人終將被殺的悲劇。

讓時光倒回到8世紀的大唐,一代詩仙李白寫下“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但這也隻是在詩中的流露。雖有傳說中狂傲的李白曾讓貴妃楊玉環捧硯,讓宰相楊國忠磨墨脫靴,但我敢斷言,這是後世文人的虛狂想象。因為有李白奉詔的《清平調》三首,把個楊貴妃寫得絕代佳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他是肯定不敢讓皇帝的愛妃捧硯磨墨的。雖有詩友杜甫的“李白一鬥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這也隻能是文人互捧的溢美之詞,哪個敢真正地在皇帝麵前不聽召喚,連皇帝想多聽一首曲子的麵子都不給?

但範曄敢,而且真正地就在皇帝身邊、在王公大臣們的眼下上演了。這是恃才的範曄,這是文人的範曄,這是古順陽(南陽)人的範曄。一曲終斷,魏晉遺風盡現,壯哉!

率性認真,恃才傲物,意氣用事,由著自己性子來的範曄,對皇帝、太妃尚且如此,他的被貶是注定的,隻是早晚之事。但任何事情都蘊藏著多種玄機,在不同的價值判斷裏有著不同的結果,成就著一個人在曆史時空裏的不同評判和地位。被貶謫到宣城的範曄,在鬱鬱寡歡中亮出他的又一利劍——博學多識,他把目光投向了經史研究。

憤怒出詩人,在逆境中奮起,在文史哲研究和文藝創作中寄托悲情幽思,張揚自己無與倫比的才智,從而展示才華,顯示自己的人生價值,是中國曆代失意才子的優良傳統。左丘明雙目失明而著《國語》,屈原被黜流放而賦《離騷》,司馬遷受宮刑而撰《史記》,等等,被貶刺激了範曄,被貶也成就了範曄,三十五歲的範曄開始了宣城的史學研究,開始了《後漢書》的撰寫。他要以個人之力,撰寫出一部點評古人、警啟來者的後漢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