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喜歡總結自己,這是人類的通病。報社裏三天兩頭的總結會就讓人非常反感,但我已經開始妥協。若是在幾年以前,我肯定不會接受這份如此規矩的工作,那時的我是一個多麼年輕的女孩,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看遍了世界的繁華。
而當我再次麵對自己的時候,才發現我其實沒怎麼變,還是不喜歡跟人群在一起,直來直往,得罪一些刻薄小氣的女同事卻不自知,跟一些別有用心的人要好卻毫無察覺。這些畢業時我決心一定要改掉的特質其實仍然留在原地,我仍然留在原地,隻是身邊的世界在繞著我走罷了。
張妮朝我走過來,她是國際版的主編,她扔給我一份剛從塔斯社網站上下載的資料,厚厚一大遝,砰地砸在我的桌上。我順著那些白色打印紙的紙沿看見她的眼睛,那雙眼睫毛被刷得像河堤一樣堅固的眼睛。
“都翻譯了,然後整理出主要內容交給我,資料有點亂。”
她永遠都用祈使句跟我說話。
“全部嗎?很多呢。”我從那堆放在桌上和我一樣高的資料後麵站起來,隨手拿起幾張看了看,“怎麼還有英語,我不太擅長英語。”
“那是你自己的問題。”張妮又用她的河堤眼看我,她一定以為我很怕她,但事實上我隻是懶得和她說話。
我重新坐下來,那堆複印紙立刻擋住了我的視線,等我又看見大壁鍾,已經是將近晚上十一點。收拾了一下淩亂不堪的桌麵,我穿上外套往外走,快走到張妮辦公室的時候,我聽見裏麵的聲音,她和我們臨近五十歲的總編又在單獨開會。我毫不猶豫地轉頭往樓梯走,電梯是要穿過張妮的辦公室才能走到的,聲控燈被我的高跟鞋喚醒,我下了一層,找到電梯。
下班的時候,天牧照例來接我。他每天都要來接我,在深秋的街頭張開雙臂迎接我,他說喜歡看我像孩子一樣撲進他的懷裏。我又開始戀愛了,聞佳,你替我開心吧。
新的一天,天牧打來電話催我起床,我從熟悉的手機鈴聲中醒來,在固定的時間出門,花兩個小時在路上。趕往地鐵的時候,我看見許多騎著自行車的父母,後座上坐著他們的孩子,嶄新的校服與書包在日光下晃著眼。小學生們把手塞在父母的外套衣兜裏,我看見他們的笑容,是對未來的渴望,那些孩子們的臉上是柔軟的單純,像在很高很高的樓頂被人隨意係上的繩子一樣,飄蕩得肆無忌憚。
我突然記起今天是開學的日子,這個日子已經離我遠去整整四年了,那麼完整又真實的四年,不甚了了。似乎今天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下了地鐵進報社大樓之前,我給天牧打了個電話,我說:“晚上咱們一起吃個飯,慶祝一下。”
“慶祝什麼啊,今天什麼日子啊?”
“我想回學校,去學校飯堂吃一頓。”
天牧答應了,約好下班時間來接我。我喜歡現在的日子,得到工作,努力工作,有人疼愛,也疼愛別人。日子平淡,卻顯得溫暖而雋永。
不過今天有些不同。我一進報社就看見每個人嚴肅的臉,剛坐下來,攤開需要翻譯的稿件,張妮就紅著眼睛走過來,手裏捧著一遝稿件,聲音哽咽地說:“俄羅斯又出事了,很慘。”我的心緊接著顫抖了一下,我從未見過張妮哭泣,預感到一定出了大事,那是天牧的國家,養育他的國家。
我伸手接過稿子,一眼就看見標題黑體的俄文寫著“別斯蘭人質危機”幾個字。我開始低下頭譯稿,筆下是描述血腥殘暴事件的文字,腦子裏不斷浮想著血腥而又恐怖的場景。文字中孩子們眼裏的傷痕令人發指。我想起早晨出發時看到的那些可愛的孩子,在春日的風中踏著自行車的父母,眼睛濕潤了。我想起我大學時一直排斥學習俄語專業,這是爸爸苦心安排的路,如今終於變成了我謀生的工具。這一刻我突然愛上了我的工作,我感到自己是有力量的。
稿子發出去了,送達排版編輯的手中,明日就會出現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下班的時間過了很久,天牧仍然沒有來電話,我在辦公室裏等著,給成姨叫了份外賣。我已經很久沒有下班以後還獨自逗留在辦公室裏,竟百無聊賴得有些不習慣,想起曾經在天牧公司裏經常下了班不回家,仿佛已經是很遙遠的事情。我有點擔心天牧了,正在這時,天牧打來了電話。
“你還來嗎?我還在等你。”我在辦公室高大的落地窗前說,手機貼著耳朵。
“對不起,我要告訴你一個決定。”他的聲音很輕,在我聽來有些無力和軟弱,這不是天牧正常的聲音。
“怎麼了?你說吧。”我拿著手機的手開始流下冰涼的汗水,我開始感到害怕。
“我弟弟可能出事了,在別斯蘭,我現在也不知道具體情況如何,我父母來電話讓我盡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