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雨把聞佳的墓安在她爸爸的同一排。下葬那天,季雨突然說:“成姨真偉大,她曾經每天都麵對著這些屍體,整天麵對生死離別,卻還這麼相信愛情。”然後她就回過頭對成姨笑了,成姨乖乖地站在我旁邊,我攙扶著她,看著石碑上聞佳的照片。
回來的路上季雨說:“等我以後有錢了,我要把這一排的墓地都買下來,我把媽媽的墓遷過來,然後其他的都是我們的,我們要死在一起。我現在就想著這些,是不是很變態?”
我握著方向盤說:“你這麼想死,我把方向盤一偏就好了啊。”
“別。”季雨說,“聞佳走了以後,我知道這個世界上什麼都是虛的,隻有命是真的,除了命就是親情,除了這兩樣東西,沒有什麼是亙古不變的。”
“那你就好好活著,別再隨隨便便憂鬱了。”
“我知道。”季雨說,“成姨睡了嗎?”她回過頭看了看,成姨係著安全帶似乎已經入眠了,“這樣真好,什麼都不知道,真輕鬆。”
“季雨,有空跟我回家看看吧,我好久沒回去了。”我說。
“對,天牧,無論如何家人都是最重要的,你知道的。”
季雨真的長大了,在我與她共同麵對一切困難乃至死亡的時候,我也覺得自己在成長,我變得忍耐和寬容,我想她身上有她爸爸和媽媽的某些影子,而這些東西間接影響了我。我不再是那個擁有西方思維的單純男人,我知道我愛我的家人,我不會為了某些虛無的目的離開他們,再也不會。我知道,爸爸、媽媽、海躍,還有季雨,他們都是我生命中再也無法或缺的東西。
我還常常想起,早些年我在海上四處漂流的日子,真覺得自己是個王八蛋,那時的媽媽過的究竟是怎樣一種煎熬的生活?
我愛他們,真的很愛。
季雨
“在一座無與倫比的城,看一場魅力傾城的秀,逛一條燈影浮動的街,遇到一個永生難忘的人。”聞佳,在某個恍惚的時刻,我又聽見了你的聲音……你站在遠遠的地方對我說話,穿著最誘人的黑色連衣裙……親愛的,我想你。你知道嗎,新的這一年,我每天都過著一種與從前完全不同的生活。
我租了個新的房子,換了一個新的工作。
如果你在天上看見我,你會替我開心對嗎?四年以前我還是一個剛上大學不久的女生,現在我在一家報社裏上班,每天翻譯世界各地發來的用俄語寫成的新聞,這幾年俄羅斯總是不太平靜,於是從我的筆下透出的新聞總是帶著血腥和傷感。
好像什麼也沒變,每次在報社的衛生間裏看自己都會有這種感覺,是因為年輕就不會有歲月的痕跡嗎,還是痕跡刻在隱秘的地方叫人無法窺視呢?
我工作以後就開始穿套裝了,開始習慣時不時進衛生間看看自己。套裙的料子總是很柔軟,不像洗得泛白的牛仔褲穿著有些像紙板一樣硬,但卻常常在一整個白天的端坐之後留下一個又一個褶皺,於是我總是會後退幾步背過身,回頭看鏡子裏皺巴巴的裙子,然後皺著眉頭用手把它們捋平。
還有一個不同,就是我開始戴眼鏡了。報社的工作竟然讓我近視了,這是我不曾想到的事情,從小到大我的視力都是最好的,因為我是一個貪玩又倔強的不用功的孩子。
我並不喜歡眼鏡,甚至有些迷戀不戴眼鏡去觀察這個世界的感覺,模糊,帶著微妙,看不清遠處的人、遠處的字,看不清走過來的人的眼睛。
楊主任是國際新聞部的主編,她是個模式化的女領導,燙卷的頭發到肩膀,踩著一雙半高跟的皮鞋,並且永遠是牛皮的顏色。她慈眉善目地關心下級的身體健康和思想生活,如同所有臨近五十歲的女主任,我甚至覺得她與成姨在某些地方有些神似。
對了聞佳,我忘了告訴你,我和天牧把成姨接回來了。她現在跟我住在一起,她現在很乖,我覺得,她就要好起來了。
我現在用的這個金絲框眼鏡就是楊主任某天下班和我一起去配的,在眼鏡店裏,主任對我說:“戴起來就更像是個記者了,更像是國際新聞的記者,代表了中國女性端莊的形象。”
我淡淡地笑了笑,第一次透過鏡片看自己,世界好像是不真實的,有些晃。我的眼睛很大,很小開始就有很多人注意到我的大眼睛,何錚就說過,第一次見到我,我的雙眼皮和黑黑的眼珠讓他過目不忘。
“季雨,你還沒長大啊,竟然還會有近視的機會,你還是個孩子……好好幹……”楊主任拍拍我的肩膀,她的手勁很大,我回頭看了看她,點點頭。
我還沒有長大嗎,我已經二十四歲了,當我戴著金絲框眼鏡坐上往東的地鐵時,我突然醒悟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