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雨
回到家的時候,何錚已經走了。屋子裏很幹淨,幹淨得一個人也沒有。這樣幹淨的感覺像是某種情緒一樣,就好比現在看到我的人不會知道我的青春曾經黑暗而殘酷,沒有人知道我的愛情曾經天堂一般純美,沒有人知道我過往奢侈又腐敗的生活,沒有人知道我曾與這個世界最溫暖的親情格格不入。
我常想起十七歲那一年,我和成姨在淩晨時分跑到市中心的咖啡吧去看電影,就隻有我們兩個人,我們帶著筆記本賴在沙發上看《西北偏北》,看《第三十九級台階》,成姨那麼喜歡看希區柯克的懸疑片,她靠在我身邊對我說:“觀眾知道線索而影片中的人物不知道的片子叫作懸疑,觀眾和影片裏的人都不知道線索的那叫驚悚。好比你提前知道火車座位底下有一個定時炸彈而影片的男女主角不知道,你會為這個懸而未決的事情感到緊張;而如果你和片子裏的人一樣什麼都不知道,炸彈就爆炸了,那就是恐怖片。我喜歡懸疑而不喜歡恐怖。”我常常想起這段話,有時候覺得這句分析希區柯克電影的話就好像是在說愛情的,不論是我們自己身陷其中,還是隻是作為一個觀眾,都一樣。此刻的無怨無悔也許最終會淪為旁人的笑柄,而我們此刻執著的也許隻是一個懸念,一個永遠未決而別人已經看得很透徹的懸念。
我也常常懷念那些我和何錚一起坐在車頂看高樓擁衾的日子,那些日子是沒有悲傷的,因為我們擁有所有值得快樂的東西--物質和愛情,似乎沉浸在葡萄美酒夜光杯裏。我會很快樂,不會再哭泣。
愛是美麗的,像是深夏的碧草之色;愛又是傷感的,像是枯黃的秋草之色。草長喻怨深。
兩個星期前我就已經徹底沒有課了,卻仍然懷念那些上課的時光。人都是犯賤的,總是奢望那些你無法想象、無法倒退的時光。
我點了一根煙坐在窗前,風吹過來,香煙燃燒得更快了。我想起從前那些隻要聞佳一抽煙我和白曉就會惱怒著把她推出門外的日子,現在我嘴裏也叼著一根煙。
女人抽煙,吸進去的是寂寞,吐出來的是哀怨。
不知道為什麼我開始迷戀吵架,吵架似乎變成了我放鬆自己的方式,變成了兩個人解決問題的方法。小吵、大吵、大鬧、徹底鬧翻……我覺得自己有點變態,上一次跟何錚徹底鬧翻是什麼時候?
是大學最後一堂課時候的事吧,我們都哭了。
那天坐在教室裏我的頭還是昏昏沉沉的,似乎很久沒有起這麼早上課了。
46號樓的暖氣仍然熱情過頭,班主任譚老師在講台上準備著幻燈片,我抬起頭隱隱約約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閃進來,用盡渾身的力氣睜開眼睛,看見了聞佳大大的微笑。
“聞佳!聞佳!”我大喊著衝上去抱著她,白曉也從位置上站起來,跑過來抱著我們。
聞佳回來了,她還是那麼漂亮、妖嬈,穿著高筒的黑色皮靴,塗著黑得發亮的指甲油,眼神裏還是同樣的放蕩不羈,隻是臉上多了一些旅途的疲憊。這是一堂大課,媒介經濟概論,英文授課,似乎是整個北辰大學都要上的那種公共課,不知道為什麼排到大四才上。其實我們有很多課都是和播音係的人一起上的,沒辦法,他們人多,我們人少,隻能這樣拚湊成一個大班。
聞佳進來的時候,我們班上的男生都看著她,所有人大概都兩個月沒有見過聞佳了。我拉著她在身旁坐下,故意用不屑的語調說:“死女人,怎麼想著回來了?”
“譚老師給我打電話讓我回來的,我就趕緊買了車票從河南回來了,今天……今天是我們本科的最後一堂課了。”
聞佳翻開包,在一大堆化妝品和飾品裏翻出一本嶄新的書,這是我們的課本。
聞佳說這句話的時候,譚老師已經把幻燈打好了,上麵是他上節課留的作業,我上節課出去打工了,沒有來,自然不明白幻燈片上的那些語句究竟在說著什麼。
我的腦海裏翻騰著聞佳的這句話:“今天是我們本科的最後一節課了。”
真的,我要畢業了。譚老師點了白曉,我看著白曉站起來,很流利地念著這一段我聽得不明不白的英文,之後翻譯成中文:“愛與生存相比,永遠居於次席,這是人的特質。”白曉說完之後定定地站在那兒,等待譚老師的回答。
“很好,但有一個小錯誤。”譚老師指著一個單詞對我們說,“不是特質,是本性。愛與生存相比,永遠居於次席,這是人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