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8——自由的居無定所(2 / 2)

小姑娘惱羞成怒,舉起我的包便扔了出去,用英語詛咒我:“你比我更可憐,我隻是暫時孤獨無依,你卻要一生流浪,永遠愛而不得!”

我已經不記得她的原話,但是大意是這樣的。

上小學的時候我換過五所學校,去過五座城市。那時候我覺得最恐怖的是寄人籬下,長大之後發現最恐怖的是愛而不得。

愛而不得,最難過。

正是因為這種情緒的蔓延,我竟然生出了放棄那條項鏈的打算,同時我也討厭這個小女孩的直接,她的話像詛咒一樣印在我的心上。

小姑娘冷笑:“怎麼,不相信我?我們吉卜賽人最擅長占卜,不信的話我們拿一副牌來再試試。”

我才不要。

即便我已經知道結果,卻不願有一個人這樣當麵拆穿我。

我轉頭便走,不再同她搭話。曾經看過類似資料,如果被吉卜賽人圍住要為你算命,不是“你將一生單身孤苦”,便是“苦難照耀著你,你的家人和朋友被死亡籠罩”等等借口,你隻需要擺脫他們。

現在想來,這些借口大約也和街頭算命的差不多。因為喜歡旅行,所以出入過很多可以算命的地方,總是以學業、工作、金錢、婚姻為借口問你討要錢財。說起這個,又有很多讓你半信半疑的事情。

而解決這類事情最好的辦法便是不聽,不聽便沒有信與不信之分。

小姑娘跟上我,我們兩個一前一後,我走,她便走,我停,她便停。

“為什麼跟著我?”

“我沒有地方可去?”

“他們為什麼驅逐你?”

小姑娘沉默,我也已經不願意知道。

知道別人的秘密,便意味著你要幫她承擔,這是中國人最根本的善良。假如我見到一個衣衫襤褸、步伐輕飄的流浪老人,如果我隻是與他擦肩而過,那麼我毫無愧疚之心,但是如果我同他交談,知道他兒子不孝,媳婦惡毒,此刻他無家可歸,那麼他就成了我的責任。如果我再這樣假裝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般離開,那麼我會愧疚至死。

不用知道別人的故事,這樣你便毫無負擔。

“你不要再跟著我。”黑暗中,我並不回頭,對著空氣這麼說。

她依舊跟著我。

我轉過頭去:“我住青年旅館,沒有錢,也養不起你,而且很快我就會離開法國,你跟著我沒用。就算我能夠負擔你幾天,之後你該怎麼辦?你有護照嗎?就算有也已經過期了吧?被警察抓到的話會被遣送到哪裏去?照樣無家可歸,你應該像別的小孩子那樣去讀大學,做一份正經工作,活得像一個正常人那樣,而不是一輩子住在街上。”

我承認我有些惡毒了。

可是她實在不該說我會永生愛而不得。

帶著一種奇異的快感,我並沒有為自己的惡毒感到抱歉,小姑娘後退兩步,眼睛裏閃爍著光芒:“你也和我一樣。”

說完她便離開了我。看著她的背影逐漸消失,她說的那句“你也和我一樣”始終在我腦海中回蕩著。

我詛咒了她,她也詛咒了我。

我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我。

站在大街上,我忽然痛哭起來,轉身便往回跑。跑到她丟掉我項鏈的地方,來來回回找了許久,卻什麼都沒找到,我蹲在草地上終於放棄。

忽然想到小時候,因為很小便離開了家鄉,心裏便總是放不下,每次周末便纏著父親帶我回家看望奶奶。其實奶奶對我並不好,那時候我卻不懂,隻是想回到屬於自己的地方去。被父親打一頓,哭哭啼啼半天,這件事就這麼算了。

現在長大了,有時候外出一次便是一年,每過兩個月才同母親打一次電話,根本不知道念家。也因為居住過的地方太多,早已忘記了到底哪裏才是家。

詛咒一個人無家可歸,我覺得這是除了詛咒一個人愛而不得之外最毒的詛咒。

這個時候,我忽然愧疚起來,愧疚得無法用語言表達。

可是我不會去對她道歉,我就是這樣一個倔強的人。此後很多年我也會一直為這件事愧疚,我想她也應該愧疚,因為她即將明白什麼是一語成讖。

後來離開法國的時候,我拉扯著大箱子手裏提著買來的廉價紀念品,在廣場上再次見到了那個小姑娘。她偷偷摸摸地跟在一個亞洲人身後,可這次我竟然沒去阻止她。

心境忽然開朗,有些人無論你說什麼,她都已聽不進去,她已經對這個社會麻木,從小植入的觀念亦無法改變,她注定永生流浪。

而我也注定一生愛而不得。

我們已經扯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