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曾經見過一種動物,它的頭很小,身體異常軟弱,有一對翅膀,腹部末端有兩條長尾須,長得五顏六色,異常好看。在我遊蕩的那些年,一位偶遇的白須白眉白發的老者告訴我,那種動物名叫蜉蝣,也叫“一夜老”。它的生命異常之短,一夜之間產過卵就會死掉,是朝生暮死之物。
不知道為什麼,聽完他的話我心裏異常難過。我看著那微小的蜉蝣振翅而飛,忙碌且美好。我不知道它自己是否清楚自己的生命很短,又或者那對它已然足夠。我隻是忽然覺得,在這個世界上誰又不是蜉蝣呢?
在狐人族世代生存的果林裏,我又看到了蜉蝣。它圍繞著我飛行不止,我的視線隨著它的身影越過成排成排的無名墓碑,越過不知活了多久的老槐樹,最終看向藍天白雲,直到再也看不見它的身影。
我的視線重新落回腳邊那兩塊曆經風霜雨打的白色墓碑,旁邊還有一塊新埋的,那是那年被我拔起的白色墓碑。媽媽說,那是爸爸為我準備的。我曾經以為我用不到它,離開這裏的時候,還將它扒出扔掉。
但我想這終究是屬於我的東西,它必然有它的位置,無論是十年,還是再過一百年,隻是時間的問題。
這樣三塊無名墓碑便緊緊地挨在了一起,就像永遠會守護在一起一樣,任歲月枯榮,都無法將他們分開。
我在果林裏走了一圈,我的腳步很慢,也很輕,像是怕打擾這片安寧的世外桃源一樣。這裏的一草一木,我曾經是那麼熟悉。拐角的那棵桃樹上的桃子結得最大最好吃,前麵倒數第七棵梨樹最難爬,長著檸檬色的青草會發出春天的味道,那棵最大的桃樹後麵會有青蛇出沒……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的玩伴,我的朋友,我的家人。
我曾經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這裏,走的時候也異常堅決。我曾經暗自發誓,以後都不會再在這裏像做賊一樣躲躲藏藏地生活。我的確再也不用像做賊一樣躲躲藏藏地在這裏生活,因為我知道,我終於再也沒辦法回來了。
這片果林百裏之外的狐國,此時歌舞升平,一片歡樂。他們隻知道自己好像做了一個異常長久的夢,還是一個噩夢。夢裏他們被人抽去魂魄,異常驚恐,醒來卻發現那隻是一場夢,於是開心得如獲新生。
他們拜了新的王,那個不會任何法術、曾經被他們一致排斥、有著溫柔微笑的年輕的王。他們之所以接受他,是因為夢裏他們都受到點化,想要狐族平安地繁衍下去,必須尊其為王。於是在貓爵士的教導下,他們誠心跪拜了他,尊稱他為蒼右大王。何況他們一直覺得原來的狐王為人太過小氣,還有點好色,新王新開始,未嚐不是件好事。
我站在遠處一棵巨大的桐樹頂,看著被諸多曾經排斥的同伴簇擁的蒼右,心下也有諸多安慰。我知道他將是一個仁愛的王,終將帶領千萬族人走向繁榮。他成為王的第一天就廢除了曆代狐王尊崇的“誅遠狐人族條義”。可是他也忘了,世上從此再無狐人族,他們在那一天早已走向了滅亡。
他也看到了我,雖然相隔甚遠。可是我看到他在同伴的簇擁下遙遙地朝我望來,他的眼中帶著略許的酸楚和不舍。我的視線也沒有轉移,與他四目一直遙遙相望。我知道這一別也許就是永別了。何日再相見,還能否再見,大概隻有上天知道了。
狐國,對於不知道在這個蔚藍的星球上存在了多少年的狐族來說,這裏是他們最後的陣地。站在桐樹頂端,我看到日月光輝灑在這片聖地之上,輕風拂來,草木搖曳。
我知道這裏將越發繁茂,此生都絕對不會再發生像幾天前那樣的浩劫。那場生靈塗炭的浩劫,卻也讓我久久不能忘。
西雲蕭倒下去的時候,我大聲地哭喊,想要說些什麼,可最終卻說不出任何話。我隻是不停地喊著他的名字,無助得如同那親眼看著父母在我麵前消失的日子一樣。
“西雲蕭!西雲蕭……”除了那樣蒼白無力地喊著他,我似乎什麼都做不了。
好在他的肉體沒有像顏奐一樣龜裂,他安然得如睡著一般。他的眼睛輕輕地閉上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閉起眼睛。連睡覺都是睜著眼的他,閉起了眼睛的時候,就再也沒有辦法睜開。
我顫抖的雙手撫摸著他的臉龐,那道刀疤依舊清晰地刻在他的臉上。
“西雲蕭!西雲蕭……”我的眼淚滴在他的臉上。我為他擦去,可我的眼淚依然不止,他的臉龐終於被我打濕。
“他死了!”貓爵士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到了我麵前。他伸出發著金色光芒的木杖,指向西雲蕭裂開刀口的心髒位置,傷口瞬間愈合。
我當然知道他死了,在他對著我露出那抹甜甜的微笑時我就知道。
“我沒想到他就是木的原體,他的遺體我會帶回去保護起來。”貓爵士這樣說的時候,我毫無反應。我隻知道,他死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有勇氣抬頭看一看滿目瘡痍的世間。
我記得在影妖灰飛煙滅的時候,五行體驚現一抹紅光,光圈浩瀚無垠,似母親的懷抱擁抱著這世間萬物。所有人都被那道光刺得睜不開眼,片刻之後光芒消失。我再睜開眼的時候,萬物生機盎然,而空中的五行體已然消失。我知道它一定會像傳說中的那樣,再次落入這世間,化為萬物中的其中一個,隱藏起來。
事實上那時候我根本沒有心情關心五行體的去處,我甚至希望它就此焚毀。
一直頹然在地的花千樹在那道紅光的刺激下神色漸複正常。她收起長刀淩魂之後,從地上撿起那本厚重的生死冊。她的目光完全停留在那本生死冊上,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可是從她輕輕撫摸著生死冊的動作,我能感受到她的悲痛。
一場癡夢,生死奔波,她失去了最愛的人,那片油菜花地從此再也不會有那個人的身影。
花千樹離開的時候抬頭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平靜得出奇,可她的背影卻冷冽而淩厲。
後來我終於擦幹了眼淚,也站了起來。我將腳邊的短刀重新放到西雲蕭的懷中,我記得那把短刀他從來都不離身。我朝貓爵士鞠了一躬之後,也轉身離開。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但我知道所有能溫暖我的人都離開了我,我將歸於何處,無從得知。
“你也要走嗎?”在我邁出第三步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輕輕地喊住了我。我回頭,看到蒼右正急切地望向我。貓爵士給他喂了一枚青色的藥丸之後,他蒼白的臉色漸漸恢複如常。那個雙眼赤紅、嘴唇發紫、滿麵蒼白、嘴角噙起一抹邪惡的微笑的蒼右已不複存在。他變回了真正的自己,有著溫柔的眼眸,是那個絲毫不會法術的狐族的最後一個王。
我沒有說話,隻是停下了腳步,看著他滿眼的悲痛,心中一陣酸楚。
“無雙,不要走!留下來好嗎?這裏……是你的故鄉,是你的家啊……”
不知道為什麼,聽到“無雙”這個名字,我擦幹的眼淚又泛濫成災。這個在我的生命中幾乎被忘卻的名字,世上從此隻有他一個人會喊。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自己還是個小女孩的樣子。
那隻蝴蝶就那樣落到了我的肩上,像停在一處開滿春天花朵的枝頭。我驚喜地隨著那隻蝴蝶的視線移動,然後便看到了從遠處奔過來的他。
然後我便怔住了。
那是渴望的眼神。我無比熟悉的眼神。
“這隻蝴蝶叫阿飛。”他徑直朝我走來,望著那隻絲毫不再動彈的蝴蝶對我輕聲開口,好像在和一個相識甚久的朋友聊天那樣自然。
“哦,但是現在它叫阿困,你一定追了它很久,它都累了。”我回答得也更加自然。
“五公裏。”他淡淡地說,“我也累了。不過我不叫阿困,我叫蒼右。你呢?”